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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庐江舒城不仅在春季杏雨满天,它的秋天也美至骨髓。

    放眼望去,舒水两侧层层叠叠,深浅不一的金黄和赭红。。。勾勒出一片秋日的绚烂。

    周氏庄园的水榭外,周峰看见周瑜正在亲自为母亲煮茶。

    他们坐在圆亭内,四周静静的湖面上,飘着红色,黄色,还有墨绿色的落叶。静谧而平和。

    周峰没有立刻进水榭。他静静地看着周瑜亲手把煮好的茶捧给母亲。

    周异在久病卧床之后撒手人寰,留下钟氏夫人形单影只,相当凄凉。周瑜不忍母亲如此哀伤,为了母亲能好过一些,天天陪着她说话,连本来由侍女们做的煮茶这样的小事,他都亲力亲为。想各种办法转移她的哀伤,  特别是黄昏时分,让人容易抑郁的时候。周峰知道这个规律,立刻就在水榭找到了他。

    钟氏虽然丧夫痛苦,但英俊高大的儿子在眼前晃来晃去,吸引了不少注意力。看着自己平生最得意的“作品”, 钟氏觉得好过了许多。

    回乡守孝三年,周瑜想借此机会,整顿家兵,屯田垦荒,又找了很多古籍兵书,细细研读。闲暇时候除了陪着母亲,就是画他的與图。

    犹豫了片刻,周峰还是决定去打扰公子和老夫人。

    “公子,有斥候送来的绝密。” 周峰看见周瑜给母亲煮茶,心里有些不忍打扰。

    但这标有绝密紧急字样的线报,他又不敢耽搁。

    周瑜放下茶具,立刻接过了蜡丸,心中一沉,这蜡丸预示着绝密且十万火急的信息,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知道用蜡丸传递的是极其紧急而又绝密的线报。这种蜡丸往往是斥候们冒着生命危险搜集来的重要线报。

    “术遣策取庐江。不日抵舒。”蜡丸里的小纸条,只有短短一行字。却像一记重锤击打在周瑜的心头。

    袁术驱使孙策为他东征西讨,完全是照着使用其父孙坚的套路行事。 这本不奇怪,而让周瑜惊讶的是,他居然让孙策来攻陆康的庐江,庐江的郡治就是他居住了近两年的舒城。看来袁术也是心思缜密。

    瑜周瑜抬眼看看,母亲正靠着小几闭目养神。

    他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随着周峰出了水榭,这才问道:“他们什么时候出发的?”

    “听说今早已经发兵。袁术许诺了伯符公子庐江太守。这分明是要做掉陆康。”周峰有些焦急。

    周瑜扶着栏杆眺望着舒水两岸的金黄深红浅红,“这里很快就不会平静了。”他轻叹了一口气:“陆康太守府怎么样?”

    “陆太守应该还不知道。。。陆府中仍旧读书声朗朗,毫无准备。若果真如此蜡丸所说, 今早已经出发,那后日,最多大后日,伯符公子一定能到舒城。”周峰皱着眉看着周瑜。“要说袁术派伯符公子打庐江也不无道理。毕竟伯符公子在咱们舒城住过将近两年,这里的沟沟水水,他全清楚。可能真要交手,陆太守连十天都撑不住就得投降。”周峰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说给周瑜听的。他偷偷瞄了周瑜一眼,接着说“除非有。。。一种情况。”

    “什么情况?”周瑜的双眸明亮,紧盯着周峰。

    “这个,,,就是公子你。。。。亲自下场护卫舒城。”周峰的声音更小了,几不可闻。

    一时间,水榭外的空气像是静止了一样,沉寂中没有一丝声响。

    周瑜站起身来,缓缓地来回踱步。

    寿春的南校场,孙策正在集结。他把从袁术那里带出来的老兵全部整编成自己的部曲。加上当年跟随孙坚的老将们,这只近一万人的队伍也有模有样的。

    孙策的坐骑依旧是他心爱的墨雨,此刻骑在从西凉配种来的公汗血宝马上,孙策颇有些志得意满。

    孙策已经有些憧憬占领庐江郡治后的景象,自己站在体若筛糠的陆康面前,用环首长刀指着他的鼻子,质问他是不是害了阿瑜的族兄,让他老实交代出董卓残害周晖等人的真相,给周家一个公道。也替阿瑜卸下心头的一个包袱。

    孙策从七岁就认识华丽秀雅,但绝不乖顺的小周公子,他出拳打杨修,上房戏先生,绝对是个敢做敢为,快意恩仇,外向阳光的小童。 少年重逢,孙策立刻感受到了周瑜的变化,尽管他从未说出口,但这变化是从内向外的。那时的阿瑜遭逢家族巨变,亲眼目睹长兄惨死,他变得沉稳内向,虽然偶尔玩笑仍不失当年的爽朗阳光,却再也不是那个顽皮到可爱的阿瑜。他是儒雅温润,志向高远,玉树芝兰般的偏偏少年公子。 他傲骨桀然,不屑于帝王之术,视君王为道德低下的俗物,他追求孟子以民为本的道德高尚,却又有着庄子游平尘垢之外的超脱。

    在舒城两年,孙策竟然覺得自己越来越不熟悉阿瑜。。。分别七年,自己跟着父亲从武军旅,变得勇武有力,豪气干云。简单而粗旷, 一眼看到底的阳光少年。

    而阿瑜,则明显有着内在的,深奥的,成熟的思绪。那是自己未能理解也无法达到的内心境界。他像美玉,像秋鹤,像浮云,让孙策觉得有些迷幻,总想把他把握在手中,却又时时觉得他可以离自己而去。不过有一点,孙策可以肯定,那就是周瑜难以忘怀的家族惨剧。这是一个巨大的包袱,让周瑜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领悟了庄子“人之生,气之聚也;来则为生,散则为死”的真谛。

    他记得有一次煮茶时,周瑜曾慨叹了一句,说其族兄周晖人生有死,修短命矣,诚不足惜!但恨微志未展。。。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是孙策明白阿瑜的心境!他甚至觉得阿瑜在家族巨变的大孝期间,只身到寿春,拜访自己并邀约全家到舒城定居,其中之一的原因是因为父亲。父亲孙坚是唯一一个把杀亲仇人董卓打得丢盔卸甲,狼狈而逃的人。孙策隐约感觉到周瑜提起父亲时,眼睛中闪烁的星光。后来他尽心尽力地把舒城的粮秣支援给父亲,也是这份敬重和崇拜所致。由此可见,周瑜心中对族兄们的去世有多么沉重的伤痛。如果自己再把那根深藏于阿瑜心头的刺拔出,那以后阿瑜对自己一定会当作亲兄长般。

    自父亲去后,母亲也曾多次提醒过自己,周瑜才华横溢,允文允武,且又不屑于帝王权术,这样的人就是亘古难找的王佐之才!是开疆扩土时的左膀右臂,也是承平之治时的良相。母亲曾说,周瑜就像是韩信萧何和张良的合体,这样的人必须紧紧笼络在你孙策身旁,才能成就孙家的帝王之业,不枉得到了传国玉玺。

    “伯符,那个。。。有件事,你别生气。。。”孙河的声音打断了孙策的沉思,看见他愣愣的表情,孙河犹豫着。

    “怎么了?卯点完了么?出发吧。”孙策才回过神来。

    “伯符。。。是。。。是有个百夫长跑了。。”孙河道:“不过一个小小百夫长。。。跑了就跑了。。。我们出发吧。”

    “什么?哪个百夫长,为什么跑了?”孙策陡然增大了嗓门。

    “啊,听说我们要去打庐江,他就逃走了。。。”

    “临阵脱逃,抓回来正法。”孙策厉声道。

    “唉,那人是袁公拨调的人,听说逃进府衙马厩了。。。我们还是算了,他能躲进府君的马厩,必定是袁公的爱兵。。。你还能到袁公府上抓他不成?”孙河叹了口气。

    “好,你们都在这里等着!”孙策一拍墨雨,箭一般地飞驰而去。

    旋即来到府衙,他也不下马,径直纵马冲过马厩的矮墙。

    那个逃跑地百夫长有个熟悉的老乡在袁术的马厩做马夫养马。这个百夫长正和他商量下一步逃去哪里

    “孙策不过是个十九岁的毛头小子,从没打过仗,让他带兵去打城坚壁粮足的庐江?这不就是送死么?我可不想死,就逃了。。。还是跟着袁公舒服,吃得好,衣裳也够新够足。。。”他的话还没说完,一道寒光闪过,是纵马而来的孙策挥动手中一米五长的古淀刀, 只有一阵刀片在空气中振动的嗡嗡声,一腔热血喷了马夫一脸。百夫长已经身首异处。

    孙策冷笑着对马夫道:"临阵脱逃,轻侮主帅,此贼罪不容诛。"

    当孙策策马挥刀城南校军场时,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大家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孙策红衣黑马疾驰而来,他左手控缰,右手倒提着古淀刀,锋利闪着寒光的刀尖兀自滴答滴答地滴着鲜血。大家这才注意到,他的马颈圈上还挂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正是那个逃跑的百夫长。

    校军场上一下子鸦雀无声。

    看到孙策勒住缰绳,一万军兵齐刷刷单膝跪地:“见过孙公子。”

    “伯符,虽然你这一下子快刀斩乱麻的立了威,可今天却不能发兵了。”孙河叹了口气。

    “哦?为什么?”

    “好歹那也是袁公路的马厩,你应该去向袁公请罪。这些士族大家最讲礼数,尽管你做的没错,也要去装装样子。”孙河建议到。

    “嗯,兄长说得对。今天点玩卯,就回军营休息吧。我去袁府请罪。”孙策倒是虚怀若谷地纳谏。马上就策马回到袁术府邸,递上请罪名帖。

    袁术正在和众幕僚议事,立刻把孙策宣进来。

    “人好叛,当共疾之,何为谢也?”袁术一面喝茶,一面对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漂亮大男孩温言抚慰。

    一旁陪着来的孙河暗想:“孙伯符,你还真有两下子,刚才气势如虹,此刻立变哭闹精。这样一张人畜无害,精致美艳的脸往袁术面前一放,料兵想他也立刻缴械投降。”

    果然,袁术又接着问:“马太傅何在?”

    太傅马日磾是朝廷派来寿春的,没想到,来时容易去时难,被袁术扣留在寿春,随时呼来唤去,想要给谁官职,就找他上表。成了一座活牌坊。

    “伯符,这些兵士大胆脱离,盖因你还没有朝中的一官半职。弹压不住他们。这样吧,马太傅可以以礼辟汝,表拜伯符为怀义校尉”。

    孙策心中高兴,当即叩谢之后,说是告辞回家,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

    “慢着,伯符,孤再给你调拨一万步兵。毕竟你舅父和族兄都在历阳对峙刘鹞,他们也没什么部曲可以帮你。。。”袁术慈爱得像个父亲。

    “喏,多谢袁公!”孙策起身谢恩,转头离去。望着这张扬的身影,袁术叹了口气, 感叹:““使术有子如孙郎,死复何恨?”

    “主公,他这个毛头小子能行么? 那陆康可是久经大事,年轻时就有义烈之名。听说任高成县令时就痛击悍匪, 整肃治安。他可不是一般的文弱世族公子, 那可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加上他又是朝廷嘉奖的忠义将军, 我们打他可是师出无名啊。  ”

    袁术的主簿阎象望着孙策的背影,突然说道。

    “哼,陶谦死了,刘备竟然得了他的地盘。而陆康不肯借粮秣给我们,分明就是帮助大耳贼刘备。有此人在我们南面,以后就会和北方的诸侯联手,让我们腹背受敌。所以陆康必须剿灭。至于派孙策去,孤自有考量。”袁术伸了个懒腰,倦怠地说:“今天就到这吧。明天我们给怀义校尉孙伯符摆酒送行,以壮军威。”

    孙策心里特别高兴,看着校军场上的两万兵士,虽然真正算得上自己部曲的只有父亲旧部一千来人,那剩余的一万九千兵还要归还袁术,不管怎样,他孙策也将第一次体会指挥这么多兵的感觉。父亲孙坚在世时,也不过两三万人而已。

    心里高兴,人就精神饱满。黑光铠甲,大红战袍,胯下漆黑如墨的高头骏马,孙策如玉的容颜让围观大军出征的百姓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江东猛虎啸,孙郎有玉貌!”

    这些议论反馈到了孙策耳朵里,更让他志得意满,踌躇满志。只不到两天,孙策的两万大军就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合肥城外。

    “公子,你可拿定了主意? 孙伯符公子率军已经出了寿春,我们是帮助陆公守舒城,还是帮着伯符公子占领舒城?”周峰再也忍不住,看着在回廊里专心练字的周瑜问。

    自从周异去世,周瑜就再也没有摸过任何一个乐器。他平时的闲暇就都给了临摹蔡邕名作。

    周瑜此刻已经到了合肥近郊的一个庄园,这里也是周家的产业,以前总是周理在打理,自从周理死在了去洛阳的路上,这个庄园就由周家的老总管看护。

    前天周瑜一听说孙策被袁术派往庐江攻打陆康, 立刻整顿了五百精壮家丁进驻到了这个庄园。

    “帮助谁,要看谁得天道。”周瑜慢条斯理地说,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孙策大军毫不为意。

    “难道公子不是一准儿帮助伯符公子么?更何况陆太守是不是对。。。晖公子的事。。。”周峰十分不解地问。

    周瑜冷哼了一声,“陆季宁对我晖哥做了什么,这笔帐要另算。庐江周氏世代居于舒城,这乱世之秋,当以保护舒城百姓为首要之责。”顿了顿,周瑜仰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孙伯符带的什么兵,如何治军,他对百姓如何,正好借此机会,一试便知。”

    “难道公子和伯符公子深交十多年,还信不过他的为人?”周峰问。

    “伯符心地醇厚,为人豁达,他和我一样以民为先,这我当然信得过,只不过袁术袁公路可未必如此。伯符的部曲只有堪堪一千多孙文台将军的旧部,攻打庐江这么大的郡治,其余的万余兵丁都出自袁术帐下。他们是否服从阿策尚未可知。”周瑜停了一下,声音低沉,似乎在说给自己听:“况且,这是个绝好的机会,看他如何治军,如何治国,如何待民。。。”周瑜说这话时,双眸凝视着远处,若有所思。

    周峰点头道:“公子虑得是,若让公子毕生追随辅佐,必得当得起明君英主方可。否则以公子之才之德, 何愁觅不到良主?就是自领一方,也非难事。。。”周峰说到这里,看见周瑜眉头微皱,当即住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