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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

    

黄昏



    顾仁成坐在沙发上,手指按灭手机。他半仰起头,手覆上整张脸。晚了一步。他见不得人的心思全暴露了。现在他把远离他的机会交给了她。如果她就此消失,他会违背本能,放她走。

    在一片死寂中,手机的嗡鸣格外突兀。顾仁成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慌忙拿起手机。

    “我今天晚上不回去了。”

    他咬着牙答应下来,“好。”

    “一个客户突然联系上我,说要谈一些合作的事情,所以走的有些急。”她的声音听上去一如往常。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说?”他声音低哑,吐出的话在喉咙里过一圈,也带上了些水气。

    “说什么?我们之间好像也没有什么话要说。“她接着道,“结束之后我就先不回来了。”

    果然是要走啊。她之前就已经发现了,现在就是彻底摊牌。他忽然生出无名的怨恨,除了画廊的事情不该隐瞒,其他的事情都是依着她的性子,唯恐惊吓到她。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判他死刑么?他手指关节泛白,牙关打颤,抬手胡乱抹去泪珠。

    “因为有座很有名的庙,我要去那里祈福。“通话的背景音里充满了嘈杂的人声,她像是已经到了机场。”那个庙好像在山里,叫什么来着?“电话那端她的声音短暂消失,最后传来一句,”我先查查,等会儿再打给你……”

    不重要了。他就像是从低地忽然跃上云端,就像获得第二次生命一样。

    手机上传来提示音,他颤抖着打开,是林昭的信息。她把寺庙的位置发给了他。

    静谧的寺庙,上了年代的黑瓦白墙,烟气缭绕。院里的两棵合抱之木,树枝被世俗的祈愿重重包裹。那些红色的布条带着祈愿随风飘扬,很惹眼,但不扎眼。

    顾仁成在前院没有找到,于是向人少的后院走去。

    他看见她了,但又站在后院的洞门处止步不前。在黑白的深处,她是唯一鲜活的色彩。

    “你来了。”她似有所感,微微侧身。

    顾仁成少见地徘徊起来,心里竟涌起无名的胆怯。他笑自己越来越胆小,但又不打算改掉,因为他深知这与懦弱无关。

    在某一刻,他终于下定决心,迈步走到她身旁,也学着那些信徒的动作,虔诚行礼。在行礼后,两人一同起立,转身离开。她想起什么似的,从贴身的口袋里托出某个物什,珍而重之地放到他的掌心里。

    “喏,你的护身符。”

    顾仁成收回手指,紧握成拳,她的温度正如丝缕渗入掌心。

    他想,神听到他的声音了。

    “一码归一码,除了画廊,你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走出寺庙后,林昭随手捡起一片红叶把玩。

    “还有……公司。“他心虚地出声,”其实它也不算小,只不过是没有原先的建和的规模而已。“

    “有多少?“

    “应该……有七成。“

    七成,怎么也不能与那些小公司等同。她一上一下地抚过红叶表面,转过来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他。

    “没了,就连画廊我都是暗地里去视察的。“

    “那我的画像呢?“

    “这个是副馆长向我推荐的,当然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你的画。“他不无得意地应答,尾音在看见她时又不自觉地弱了下去,”我又没有全部买下来。“

    “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提前出来的?是因为我听见你又开了家疗养院。“

    “你说那个啊,”他上前与她并肩,两人扶着栏杆站在一块。“是因为我的父亲。”

    “他入狱之后承受不住打击,很快就中风了。我出狱之后就重新让疗养院运作起来,去安置我的父亲。”

    “我没有家人了。”他望着夕阳,喃喃出声。“继母和我的弟弟,我曾经找过他们一次,但是他们的意思是”让我以后不要再找他们“。”

    是让他们不再找你,还是让你不再找他们。林昭在心里腹诽。

    “我只有你了。”他的手覆上她的,“所以,不要丢下我。“

    林昭转身,与他的视线对齐,他的下颚颤动着,眼里的泪水顺着淌下来,“求你了。”

    “我从来没有丢下你,只要你不再纠缠自苦,我就会一直在你身边。“她拉起他的手,”山里风大,我们下去吧。“

    两人从山上回到镇上的民宿里。她挑眉看向他,“你订房间了吗?“

    “没有,“他抓了抓头发,”一下飞机,我就来庙里找你,所以就……“

    林昭揉了揉泛疼的太阳xue,现在是旅游旺季,提前一两天也不一定会有房间。

    “算了,今天晚上就先凑合一夜。”她看向背后像影子一样跟着她的人,踮脚覆上他的耳朵。

    “你……不要太过分就好。”

    他没说什么,走出民宿后趁着天黑,擦着她的耳边嘀咕一句,“过分不过分我也不知道。”

    林昭扬头觑着他,他抚上她的脸,缓慢摩挲着,“……所以,你要告诉我啊。”

    不知沉睡了多长时间,远处隐隐传来人声。林昭耳朵动了动,懒懒地掀起眼皮,朝窗外瞄一眼。本应该起床的时候,她动一动身子就觉得酸痛绵软,仿佛黏在床上。休整片刻后,她就要翻身而起,才发现自己还被顾仁成圈在怀里。

    “早,”他从枕头上抬头,凑近林昭的耳畔低低道,“再陪我睡一会儿吧。“她闻言缓缓躺下来,又放松了身体。顾仁成没有跟着睡去,而是借着窗子外散射进来的光,细细描摹她的眉眼,等她睡熟后凑近她,将自己埋进她的发间,觉得她的气息将他重重包裹起来,这才心满意足地合上眼眸。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后,她才又悠悠醒转,手伸向放在床头的手机,瞥一眼,便匆忙从床上坐起来。怀里的温热骤然离开,他也跟着醒来,头颅支起,“怎么了?”

    “本来想着再去山上的,现在恐怕来不及了……“她懊恼地抓了抓头发,转头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不由得越发气恼。顾仁成从床上慢慢支起,脊背倚在床头,看着她拿起衣服向自己身上套去,她光裸的背部迎光泛出瓷般温润的光泽,发丝来不及拢起,就慵懒地搭在肩上,随着动作不时晃动。他凑到林昭身后,手覆上她圆润的肩头,再顺着向下收拢在她的腰间。

    “别……“她唇间只来得及溢出一声,他就又覆上她的耳廓,”来不及?我倒是觉得……来得及。“林昭作势要掰开他的手,他也就顺势松开,也从床上下来,”不用慌,我们是来度假的,又不是赶路来的。“

    顾仁成对着房间里的镜子,不由得想起两个月前在别墅里见到的幻象,那也是他。他的动作随着思绪的发散暂时中断,镜中稍远处是林昭,她在收拾行装,顾仁成把视线收回,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事实上,他没有说出口的记忆要比向林昭吐口袒露的要多,他只是将其中一个结果告诉了她。

    “等会儿去山上吧。”她在整理最后的行装。顾仁成回神,从喉头处嗯一声,算是回答。

    沿着路渐渐走去,人声慢慢远了,谷里的风声就大起来。林昭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手在揣回兜里的时候被他截胡,他的掌心倒是温热,林昭也就随他去了。

    风声与脚步声里逐渐出现第三种声音,那是寺庙里的钟声。

    石头凿成的台阶边角处漫布青苔,她走前面引着,他在后方随着。枝桠上系着的红布下,她双手合十默祷,他在一旁凝立,望着红布出神。

    和他记忆里游泳池里的血一样红。他眼尾又起红痕,缓缓渗出泪珠。直到那辛凉的液体没入刀刻般的下颚为止。所以你安心睡吧,另一个世界的我,我会带着记忆与爱去护她。同时负起你和我的罪,偿还罪孽,直到这短暂的一生结束为止。

    过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她起身向顾仁成招呼一声,两个人走出后院。

    她许的愿望里,有他的一席之地吗?顾仁成盯着她的后脑勺,又不自觉地放慢脚步。

    她侧过脸,瞥了他一眼,“站在这里做什么?看景的话再走一段,有个台子可以歇脚。”

    算了,他想,不重要了,现在她在他身边,那就够了。

    林昭向前走去,她在神像前祝祷祈愿,那些不为人知的心思也许只有神明知晓。

    他的内心有簇时刻燃烧的火,那并非向阳而生,而是顷刻间就能把他拖入地狱的业火。我曾尝试彻底熄灭它,最后都以失败告终——它已经与他的心脏一体共生,已经浸没骨髓。现在我要做的,是去抑制它的扩张,避免他再度被侵蚀。

    我想和他一起活下去,仅此而已。

    下山的时候,太阳也跟着走下去,镇上也就红了起来,人们点起灯留住太阳的火星儿,好熬过漫漫长夜。

    “我已经很久没有出来了。”顾仁成和林昭回到镇上,林昭站在街口,看着往来的人流,语调在他听来有些伤感。他抚上她的肩头,下一刻就听到她的后续,“所以我们先去对面的店吧。”

    “…………”顾仁成扶在她肩头的手松了松,接着缓缓下移,她反手攥紧他的手,向对面的店走去。

    “老板,我要烧酒。”她在点完餐后附加一句,顾仁成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像是没有看到一样,朝着那个帮忙的孩子说了句“谢谢。”

    那孩子边应着边走向其他桌,林昭迎上他的目光。

    “喝酒对身体……不好。“他顿了顿,眼睛向下垂了垂,讷讷出声,这场对峙以他的退让结束。

    “没关系的,“林昭耸了耸肩,”我点的量也不多——出来玩就是要和平常不一样呀。“

    也许是屋子的温度足够高,她的眼睛被暖烘烘的人气一熏,倒像是阳春里的水波,饮下去的烧酒都蕴在她的眼神里,他没喝多少酒,但却觉得血气涌上脸庞,脸上像烧起来一样。

    “你脸红了,”她像发现新大陆似地凑上去,惊奇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来回逡巡。

    “…………“他一愣,白皙的脸上成片的红色又发涨了,慌忙拿起烧酒的杯子,急匆匆地喝下去。

    吃完饭后,两个人在街上又走了几圈,这才回到民宿里。

    林昭坐在铺上歇息,顾仁成在外面对着镜子掬水洗脸。水珠从他的脸上滚过,他的意识也渐渐清醒。

    现在这算重生吗?他心不在焉地想。用毛巾慢慢拭去脸上水珠,他的眼神又恢复到杀伐果决的样子。他看向镜中的自己,暗自又下了决心。无论是重生还是平行世界,这些都无所谓,但是结局要与那些不一样。他要抑制骨子里的毒素,将见不得光的念头藏起来,与心里的野兽共存。他抬头又觑了一眼林昭,很好,她不知道,不知道他其实没有完全矫正,那样就好,他想着,反正她永远也识不破他的伪装。

    林昭倚着墙盘腿坐着,听见门响就抬头望了一眼,正与他的视线对上。他倒是完全没有自觉,直接又坐到林昭旁边。

    林昭泛出不自在的神色,借口挪动身子,想要把窗户关小一些。她挪动一步,他便也跟着挪移。走了两三步之后,她回过头来,“你干什么啊?”

    “关窗户啊。”他慢条斯理地接话。

    “我去关就可以了。”她眉头蹙起,他待在原地不动。她抚上窗户,觉得地上格外地白,定睛一看,是雪。

    “还不小,”顾仁成不知什么时间又凑到她身后。一股风吹过来,她打了个激灵。他见状把人扶到床上,关上窗户。

    于长夜里,他所有的疯魔

    归刀入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