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中没有点灯,一片朦胧的黑暗中只有石桌上点燃的两支蜡烛,蜡烛下是铁质的烛台,上面落满了积聚了灰尘的白色蜡油,在这片黑暗中、除了橙红透亮的火焰之外的是一种绿莹莹的、似云雾一般流转变化的幻光。

    而这光竟来自一对披在身后的虫翼。

    虫翼的主人手中正把玩着一只金杯,这只要常人用双手才能捧起的沉重金杯在他苍白枯瘦宛如拉长的金属利爪的手中只是一个小玩意,每当他旋转它时,杯子就仿佛一粒金球在他指缝间滚动,自外壁折出的无暇之光如同太阳,这是这仿佛褪色了的房间里唯一能用华美二字形容的东西,这种华美并非体现在镶珠嵌宝上,而是杯壁上精细的镌刻和铭文,水滴纹组成的稻穗环出滚圆的杯口,瓜棱状的凸起和矛头形的刻痕一直蔓延到杯身,细小的金珠勾勒出石榴和橡树叶的花纹,处在正中的是一道尖利如被刀剑刻下的文字。

    莫塔里安的手指摩擦过那细小如绳结的巴巴鲁斯语铭文。

    忤逆死亡

    曾经被他亲手刻下、犹带几分横去直来的文字,那些未经打磨的深壑也已经在成百上千年间失去了金属的锋利,逐渐变成了光滑的弯弧。

    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用那么多的圣油去擦拭一只酒杯。

    他哼笑一声,解下腰间的银色酒壶,打开锡封,将其中漆黑黏稠的东西倒进金杯。

    今夜就是最后的平静,明日大军开拔,亚空间的波澜一起,就再也没有能这样静静倒酒说话的时刻了。酒液静静注进杯中,杯身如一面镜子,映出两盏灯火,再不见其他任何影子,亚空间内时间的流速寂静而缓慢,除他之外,使用过这只酒杯的人已经大多都不在此地,分酒这种仪式也已经近万年没有再举行,现在说起都变成久远历史的年代里,人们还在奉行帝国真理,任何有违那纯洁无垢法典的仪式都被视为大逆不道,所以无人敢称呼这是仪式,这仅仅是种习惯,是种被为之称道的传统。

    在它成为仪式之前,这曾是种荣誉,他与他的战士分酒,彰显他们的忍耐,嘉奖他们在战场上的勇猛无匹,而这一切的起源,只不过是三个人在一间破屋内喝醉后的临时起意罢了。他还能记起提丰狂放的笑容,哈迪斯苦着脸盯着杯子的脸,而如今那些被遗留下的纯粹而快乐的东西已经远去了,曾和他喝过酒的人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有的只是单纯地离开了,酒液的辛辣和苦涩也失去了以前的作用,比起让感受到它的器官都像火一样烧起来,它更多地勾起一些已经模糊了的东西。

    但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喝它,不是为了感受痛苦,而是为了想起那些曾和他一起喝酒的人,想起那些他们一起喝酒的时候,他们的声音、笑容、呼喊的语调、交握过的双手。

    尽管他已经有些记不起他们的脸了。

    而他不愿忘记,所以他将杯斟满,烛火在这间不透光的屋子里抖动了一下,似乎被看不见的风推动了,他举起酒杯,似乎在向看不见的人祝酒。

    第一杯酒是沉默着喝下的,随后这种沉默似乎和这液体一齐被喝下了肚,他应该说点什么,所以他开口了。

    “这就是最后了,明日死亡守卫就要开拔,前往纳垢撕裂的亚空间裂隙。”

    “...我不喜欢那个地方,尽管伊莱塔达因为曾经属于他也好不到哪去。”

    暗淡的蜡烛似乎在这桌边的空余位置总是勾勒出几个似是似非的朦胧身影,但那都不是他想要的,可能他有一天会和另外一个人再相见,他们可能还是朋友,也可能已经不是朋友了。

    或者更糟,他们成了敌人。

    但如果已经没有能确定的那一天,如果他已经死了呢?

    这几个念头一直在他心里仿佛一小股旋风一样徘徊旋转,偶尔刮走一两块石头,偶尔折服一小片田地,但它就是不走,这种怀疑一直蛰居在这身体中的某个角落,挥之不去,却又召之不归。

    “而我的权柄来自他。”

    酒杯空了,他再次拧开酒壶倒满。

    “卡拉斯问我为什么不等你回来,其实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一万年过去了,无论什么样的计算,什么样的战场我都感觉疲惫,觉得力不从心,我认识的人在这一万年里要么消失,要么死去,就和那时的你一样。我谁也救不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再等等,等到你回来,等到一切都有转机的时候,只是这种等似乎在万年来都变成了一种恶习,他们指望他,他指望我,我指望你,可是哈迪斯,你要指望谁呢?”

    他深吸一口气,把内心最大的恐惧倾吐而出。

    “如果有一天,你我都不在了,他们又能指望谁呢?”

    自是无人回应他的疑问,莫塔里安的眼睛望向灯火照不到的黑暗里,突然间感觉这屋子里的一切都陌生万分,桌椅,床柜,灯烛,这一切都好像他从未看见过般地惹人注意,这里明明是哈迪斯的房间,他来过不下千百次,可这里面曾有什么东西他却一点都记不起来了,他曾凝视深渊,观察亚空间那诡谲万分的波涛,在那其中的万事万物都清晰可查如昨日,风在枯枝败叶中嘶鸣,水面波澜顿起,但这里的一切都陌生得如同离开现实世界后那浑浊黯淡的瞬息。

    为什么不记得了?是因为没有一个人单独在这里停留过吗?

    这句如同妄语般的话似乎点醒了他,他再一次将金杯注满。曾经能让人微醺的酒液现如今已经变成一种痛苦的提醒,两种东西一齐涌上心头,他轻叩自己的胸膛,他还有心脏吗?或者它已经变成了一块铁石?那铁石又有没有被时间锈蚀,被刀刃留下刻痕?还是那东西扯松了他的筋rou,磨碎了他的骨骼,让曾经想要去攥住什么的手已经无力再紧扣了?

    “虽然如此,我还是后悔,虽然这后悔往前再推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也不能再挽回什么了,每一次离开,我都能感觉到我属于人类的部分越来越少...在巴巴鲁斯,在我还在山上的城堡居住的时候,我见过异形围攻人类的村落,男人和女人留在后面,把生存的机会让给孩子。对于阿斯塔特来说,死在战场上、死得恰逢其所是荣耀。我听过那些年轻的战士谈论我,他们说我看着战场既不怜悯也不叹息的样子就像是神在云天之外看着人世间的变幻无常。”

    他发出一声讥讽的大笑,随即声音又低沉下去。

    “可他们称我为父亲,对待我也和对待他一样孺慕而恭敬,”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怎么会有父亲带着儿子去赴死的呢,就像尤顿一样,就算她所养育的孩子是货真价实的半神,她也不会想让他受丁点伤害。”

    “而我不想和他一样,他们不是我的工具。”

    “不过这些话我也只能和你说了。”

    他沉默地倒酒,杯子碰撞,宛如兵刃相交

    “帮我记住这些吧,把这些留到最后。”

    又是一杯饮下,酒浆像是烧烫了的刀刃从口腔一直刮到食道,又像一千根钉子一起钉进胃底。巴巴鲁斯没有艺术,在一个遍布死亡的世界谈除了活着之外的东西是一种奢侈,人们所有的一切只有活着,所以他们拥有有关生存的歌,何时耕种,何时收获,河水涸漫,山岗枯荣,一切都有时令,他的嘴里吐出许多他都不记得相貌的名字来,他以他们的名义祝酒,酒液麻木地冲刷着喉管,莫塔里安已经短暂地丧失了味觉,只感觉到一种深恶痛绝的遗憾:酒是好酒,杯是金杯,注酒时应有人击节而歌,时当拔刀破敌率而赴死,可惜此刻却无人共饮。

    “最后一杯酒了,敬——”

    酒壶已经倒空,他感觉舌头稍微有点不听使唤,这句话拉长了音,却又在他嘴里狡猾地转了个弯。

    “我谁也不敬,你们都不陪我喝,”他盯着烛火,又一笑,然后饮尽残酒,将杯倒扣在桌面,他本应转身离去,却在一步之后又回首,轻轻拍了拍杯座。

    “别急,再等一会儿,我很快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