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重逢
01 “真他娘的壮观啊,整个纽约政坛有名有姓的人都在这了。幸好,今天这个街区部署的巡逻警有足足两个人,你,和我。” 猛犸象叼着快熄灭的烟头,灰黑色的烟丝在嘴里明灭。 他和瓦伦迪诺站在高处,俯瞰哥伦布公园里越聚越多的人群。和方才的黑色人潮不同的是,公园外的铁护栏旁,一墙之隔就是纽约下城的市政厅,而那里正一辆辆地停着豪车。 银灰色劳斯莱斯幻影、加长版林肯Town Car……还有几辆西海岸新运来的法拉利。它们是坐私人飞机从意大利的流水线直接下来的,外壳还残留着地中海奢侈的阳光。 “TMD盛和会不是个华人社团?平时给那帮华人发发抚恤金收收骨灰什么的,他们这是要统治美国了?要不要通知州长?现在连线华盛顿还来得及么?” 瓦伦迪诺拿着烟的手在颤抖。 “都这时候了,别讲冷笑话,瓦伦迪诺。再说……州长已经来了,就在那儿。” 猛犸象的手朝公园中央指了指。 那里有个比周围略高的观景凉亭,里面已经搭起了简易讲台。那个黑西装戴勋章的年轻男人走上讲台,步伐稳健。在他左手略后方,徐徐走来纽约州长,两人亲切握手,贴面交谈。 瓦伦迪诺终于点着烟,嘴角吐出一缕寒气。 他恢复了镇定,铁灰色眼睛机警扫视凉亭周围,准确报出一串数字。 “纽约州的来了二十三个,新泽西的十五个,还有加州。盛和会也投资赌场和娱乐城?我看见至少五个好莱坞骗子。全纽约的烂人都在这了,头儿。” “好家伙。真是个体面小伙子。“猛犸象眯着眼,把烟灰捻灭在指尖。 “太好了,今年秋天我们除了要盯着拉丁区那些毒贩,还得分出些人手关照华埠。我们听话的老朋友不甘心吃残羹冷饭了。” “头儿,你是觉得……这位功勋英雄,打算把盛和会洗白?他……想当个政客?” 瓦伦迪诺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艹,华人总统。这可真TM带劲。我们以后不会周日也要上班吧。” “瓦伦迪诺,我真后悔上次任务掏钱垫了你的声带手术。” 猛犸象戴上皮手套,朝他觑了一眼。“你要是个哑巴,就是下城警署最完美的巡逻警。” 瓦伦迪诺这次真闭嘴了。不是因为猛犸象嘲讽了他,而是因为他看到了猛犸象身后,走来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他这辈子见过最美的,活的女人。 何念生踩着四英寸的高跟鞋走过来,表面笑颜生花,实则咬牙切齿。 她走之前在车里又被叶凤川压着弄了一次,只是用手,但他戴了有母族纹章的戒指。那玩意冰得她浑身颤抖,握住他大衣肩头急促喘息,听得司机车速飚到飞起。 她从前觉得叶永初难搞,是因为他品味太高,曲高和寡,她又没什么经验,在灯红酒绿的曼哈顿上流社会显得像个土妞,后来发现叶永初就是喜欢她土,误打误撞,让她正中靶心。 但叶凤川,她根本不知道他有什么喜好、什么弱点。莫名其妙地,就成了一条船上的凶手和帮凶,这种被人掐住七寸的被动感觉,简直比让她再去百老汇给那帮西海岸暴发户跳摇摆舞都难受。 她知道人都有弱点。她摆脱眼前的困境,只是时间问题。 但总感觉哪里不对。 那种来自第六感的,隐隐的不安,让她非常抓狂。因为叶凤川看她的眼神,就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 她已经把过去埋葬了,不应该有人认识一个幽灵。 而假如叶凤川真的认识从前的何念生—— 就只能杀了他。 何念生心乱如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小腿今天全然不能发力,是运动过量的缘故。在搞清楚叶凤川究竟是否有罪之前,他是无辜的。 叶永初从前和她提起过一次这个儿子,说他全然没参与过盛和会的事,从小,就和他母亲生活在波士顿,略大点就在哈佛和哥伦比亚之间选择了后者,继而被选拔去西点军校,是家族光荣,是他能养出来的最漂亮的千里驹。他的手上,不能沾一点脏东西。 叶永初说这话时手里捏着雪茄,金色烟叶缓缓燃烧,银边眼镜下神情莫辨。 何念生总觉得自己有爱胡思乱想的毛病。比如那一刻,她下意识觉得,叶永初所说的脏东西,也包括她。 实际上,昨晚是她先动的手。 叶凤川把她从床上拎起来之后,她就顺势倒在他身上,问,他打算怎么带自己逃。 既然有了目击证人,就很难再从案件里洗脱。那么索性,把他也拉下水。而且对方看起来似乎很乐意。 师父教过她,复仇之路只有死亡一个终点。但通往终点的路径有无数条。要花费最短的时间,要保持理智,保持清醒,保持无情。 而做那种事,有时根本不用动感情。 他把她抱进电梯,电梯通往他自己在大楼里的住所。何念生用冰凉的手探进他脖颈深处,黑暗里看不到他人影,只能听见呼吸。 他眼睛是浓郁的黑色,不是叶永初的暗棕。何念生手往下探,探到某个东西时停住了。 哦,年轻人。 她听见自己喉咙吞咽。 八年了,她跟着叶永初过着老派生活,都忘记自己也还是个欲望充溢的盛年女人。叶永初的腿在亚太战场上被炸过,常年盖着毯子,行动不便。她很难讲那些床上的事是多愉快的回忆,因为她在专心扮演某个角色,某个叶永初喜欢的幻影,幻影的主人已经死了,黄土覆盖她的脸庞。他怀念那个相隔太平洋二十多年生死相隔的初恋,所以当初在百老汇捡走了她。 叶凤川不一样,他生猛、多情,眼里全是欲望。 像濒死的人从刀尖舔血,格外腥甜。 停,又想太多了。 何念生微笑,站在两个便衣警察面前,大风把她的风衣吹起一个角,随之飘扬的还有她的黑色面纱。宝格丽胸针在衣襟上闪亮,那是枚缠绕毒蛇的十字架。 “Hi,警官。” 她打量面前的两个人,眼光在稍年轻的那个脸上停留。他的雀斑因为兴奋而更加明显,目光游移,咳嗽了两声。 “初,初次见面。我是下城分区警署瓦伦……” 他话没说完,肩上就被拍了一巴掌。瓦伦迪诺差点跳起来,回头的表情变幻莫测,最终变成一声脏话。 “艹,哈里。你他娘的有病?” 拍他肩的是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淡金色头发,湖水蓝眼睛。他今天穿着分区警署制服,胸前戴着警徽,双目澄澈,眼尾下垂,比起身边两个奇形怪状的便衣,他更像个穿错了制服的诗人。 “薇诺娜小姐。” 被称为哈里的青年伸出手,那是毫无促狭、期待或其他奇怪感情的一握,就像她只不过是他办过的很多案件其中的一个平平无奇的当事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纽约公民。 但她在用薇诺娜那个假名的时期,尚且在被称为“堕落之街”的34街酒吧里唱歌,跳摇摆舞。红裙子开衩到腿根,腿根上绑着黑丝带。客人们会往黑丝带里塞小费。 而面前这个,是她见过唯一一个把给她的一千美元的小费放在舞台上,转身就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