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自我吞噬者

    16岁的夏天,先皇后病逝,赫里斯红着眼,在母亲的棺前,在无数双眼睛的注目下克制了泪水,作为她完美的后继者,送了她最后一程。

    少年从此挥别了青涩的自己,以发小克洛为首,他在年轻的贵族势力中左右逢源,出色地平衡了传统派与新贵族的平衡,老国王嘴上不说,但也以这位初露锋芒的雄狮为骄傲。

    他每个几个月会回一趟海港城,再见一见海神。这些年他阅历渐丰,待人接物的方式也有所变化,海神却还是初见的样子,安静地注视着小王子,成长为未来的一方霸主。

    可直到最后,他也没在她的眼中,看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他永远记得那个夜晚,十七岁的赫里斯从梦中惊醒,他掀翻了压在身上的不存在的巨石,从窒息和绝望的痛苦中向上伸出手,似真似幻之间,他看到那点光芒化成了透明的海豚在空气中跃起,化成了七彩的水母在身侧浮游,最后化作了斑斓的鱼群在空中堙灭,直到光点都散去。

    他伸出了手,什么也没抓到。

    心中升腾起异样的恐惧,他快马加鞭赶往海港城,却只见得全城上下一片萧瑟。原本该是心思细腻的王子,却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看,一路带着他的党羽冲进了海神殿。

    一如当年他躲进海神殿时,他外公的手下那般。

    可这次没有人阻拦他,他们穿越在身着黑袍的男人和女人中间,他无视了女人们脸上的泪痕,无视了耳边悲切的啼哭,近乎麻木,拔剑向最前方的年轻女神官,剑尖直指那口硕大的冰棺。

    “她在哪?”

    他几乎是咬着牙向她逼问。

    年轻的女神官眼角含泪,刚欲开口,那剑尖却逼近她的脖颈。跋扈的王子殿下握着国宝级别的精金长剑,几乎控制不住魔力的流转,在她雪白的脖颈上划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可那女神官却丝毫不惧,双手绞进在一起,垂眸念诵一段歌颂的诗篇。

    “我问你她在哪?”

    她一步也没有退,面对近乎失控的怒火,以献祭般的态度诉说着自己的忠诚。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连那些唱着悲歌的女人也噤声,低下头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裙摆。

    “爱雅,咳咳……退下吧。”

    赫里斯和女神官都愣住了,老神官拄着拐杖,在小辈的搀扶下向他们蹒跚而来。她苍老的面颊薄的像纸一样,扁平而布满皱纹,唯有一双红肿的眼睛,冲刷过那流淌的情绪。

    随着女神官的退下,赫里斯向前逼了一步,那冰棺的盖子是透明的,其中虽然摆满了盛放的鲜花,却全然没有他想见的人影……他松了一口气。

    可心底那狂颂的悲歌却没有停止,他靠在冰棺上几乎失去力气,只是与那老神官对视这一瞬,他就明白他们有着同样的感受。

    他们的信仰……他们的心连接的另一端,在离他们远去。

    “她在哪……”

    他几乎是哀求着问。

    那老神官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把水晶钥匙,让身边的小神官递给他。

    那钥匙本该是冰凉的,他下意识接过的瞬间,却觉得手指被灼伤得握不住它。

    他见过这把钥匙,在她无数次带他去过的,神殿的地下书库。

    层叠的书柜上满是旧得发黄的书籍,赫里斯踩在那寂静无声的空气中,轻手轻脚,几乎屏住了呼吸。没有一点风随他而动,尘埃的气息叫喉头滚动。

    他停在她常坐的那张水晶桌前,他曾无数次在这里看她的书,无数次坐在她身侧分享小食,无数次把目光垂在膝盖上,却悄悄地用余光去瞥她的侧脸。

    他的神明,他的信仰……

    她抛弃了他。

    他终于撑不住了,跌在她的椅子上。

    可情绪决堤的前一刻,他看到了那本常卧在她桌上的笔记。

    他询问过她那是什么,她却只说是工作,不给他答复。

    那本通向真相的笔记,正在他的面前,随着不存在的风息翻页。

    海港城的冒险者协会会长,沃克·冯提斯。现年52岁,曾作为战士活跃在临海的高山间,与他的小队在魔兽讨伐中留下了丰功伟绩。

    贵宾室内,高大的男人跪在那名金发的少年脚下,见他遣散了侍卫,宝石般的眸子微微泛红,却掩盖不住他若有似无的怒火与杀意。

    沃克见惯了贵族的尔虞我诈,却在这一刻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压力。

    直到他见到那本最为熟悉不过的笔记,才像大脑被砸了一下般,露出了错愕的神情,然后化为一阵苦涩的笑容。

    “殿下,容我向您重新自我介绍……我是沃克·冯提斯,临海三城冒险者行会的会长,也是第二任守密人。”

    “守密人……”

    他咀嚼着这个禁忌的词语,将目光落回海神的笔记上。

    笔记上的文字用人鱼的语言书写,他虽然略知一二,但并不能流畅地将其完全翻译出来,只言片语的理解间,他已经不免战栗。神秘的面纱如同海上的雾气,朦胧的横在八千里之外的海域,也横在他与海神之间。

    她的笔记上也提到了这位沃克·冯提斯,第二任守密人。

    她早就算到有这么一天,希望神官能将这本笔记,交给她信任的守密人。

    “你保守的秘密……到底是……”

    “殿下,我必须向您申明,若非是情势所迫,我本来……也不该向您透露这些。”

    他站起身,带着赫里斯出了贵宾室,赫里斯挥手示意士兵和其他行会中的工作人员留在原地,自己跟在沃克身后,一直走到最里间的,他的办公室里去。

    “大约三个月前,海神大人开始通过我向国王谏言,这些时日的书信传达必须绕开其他一切贵族……是以我过去的队友这几个月一直在做这件事,保证万无一失。”

    他撩开不起眼的隔间门帘,将柜子上的烛台旋转了九十度,然后将其中一本书推了进去。

    “这本就是海神大人希望王室参与的事,所以今天作为守密人,我将对您知无不言。”

    赫里斯屏住呼吸,和他一起走进了里间。

    刚进入里间,沃克就关上了密室的大门,通向地下的密道以盘旋的方式,带他们走向地下几十米处的圆形广场,这里也有其他冒险者正在值班,看到来者,皆是恭敬地朝他们行了一礼。

    幽幽绿光将昏暗的地下广场墙壁,涂上诡异的色彩,几十个巨大的透明容器,盛着深绿色的药液。赫里斯认出了那笼罩容器们的结界,是最为更高级的一种魔力隔绝手段。

    “殿下,委屈您带上这个。”

    他侧首向沃克,他将一枚铁质胸针递给他的同时,自己也别了一枚在腰间。

    魔力拘束器,能将半径一米内的魔力空间隔绝,通常是暗杀者常用的隐匿气息的高级道具,饶是整个王国,这样的东西也不超过两手之数,却被他们奢侈的用来作为管理手段。

    他眼眸闪烁,没有多言,却别上了那枚胸针,紧跟其后。

    被全然信任的沃克轻叹了一口气,引着他穿越了那巨大的结界,走向最近的玻璃容器。

    凑近看去,玻璃上镌刻着繁杂的魔力纹路,赫里斯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就看到数十种封印之术。在玻璃的正中间画着一枚被锁链束缚的倒十字,是一种吞噬魔力的禁术。

    “不惜做到这个程度也要隔绝魔力……这里面究竟是?”

    “是殿下您手上那本笔记里记载的东西。”

    沃克冷声说道,同时抬手,拍了拍那玻璃容器。

    绿色的液体发出微微波纹,有什么东西在深绿色的液体里翻涌,赫里斯屏住呼吸,凝神盯着那颜色诡异的药液。

    而在那药液之中,似乎也有什么东西盯着他。

    “老大!‘眼球’今天没什么精神,别带殿下看了……看了殿下要犯恶心的。”

    结界外一个值守的男人朝他们喊,看得出他也是最得会长信赖的前队友之一,沃克朝他应了声,又引着赫里斯向里走去。

    这样的玻璃器皿有大有小,最小的像是孩童玩闹时用的足球,最大的有两人高。他扫过其中几个,浸泡在液体中的东西有的在蠕动,有的寂静得如同死去了,他只记得看到一排布满吸盘的rou块撩起水花,紧紧地贴在器皿上。

    他本能地感到生理不适,但还是闭了嘴跟着沃克走向最里那个最大的容器前。

    “祂们……各有形态,但都表现出了极强的魔力吞噬欲望,有的能通过液体过滤魔力,有的能从空气中吸进魔力,有的能通过皮肤汲取魔力。”

    这个玻璃器皿分明是最大的,上面的纹路却最为细密,上百道封印缠绕着魔力玻璃,锁死了浸泡在液体中的祂。

    “您,做好心理准备……”

    沃克点燃了一只无魔蜡烛,将它举起。

    烛火中亮起的祂,第一眼被看到的是那属于人类的皮肤,和依稀可以被认出的躯干,然而在祂的头上却没有人类的五官,仅有一张狰狞的血盆大口。祂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前胸,腹部,手臂,脚踝等部位上都遍布小嘴,祂的左手正绕过背后握住了他的脚踝,而祂的右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左肩,手上张开的嘴正在用一口尖牙啃食他的肩膀。

    血rou模糊的肩膀却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再生,任凭祂怎样自我吞噬,都只是以更快的形式再生。

    赫里斯惊得握紧了那本笔记,生理性的不适叫他几乎干呕出来,但这么多年的历练锻炼了他的心智,让他没有在这怪物面前丢盔弃甲,只是声音发颤地问沃克。

    “这是……什么?”

    “这是第一代守密人,殿下。”

    他瞪大了眼。

    沃克用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表情望向他,而后单膝跪下来。

    “殿下,这是第一代守密人,纳吉亚。他还是个孩子,却发现了两年前格拉尼号惨案的真相,以生命为代价敲响了警钟,让海神大人注意到了来自深海的威胁……而这个孩子的家人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多么伟大的牺牲者!”

    “他……怎么了?”

    “他被同化了,被同化成了祂的一部分。”

    “祂是什么?”

    沃克沉默了半响,摇了摇头。

    “殿下,我不知道。海神大人一直在研究祂,也在研究对抗祂的办法,但我们……始终走到了这一步。”

    赫里斯不说话了,沃克抬起头望他,见这位少年的脸上的肌rou微微颤动,眼中的光芒却逐渐暗了下去。

    “……沃克先生,你说,海神大人曾通过你联系陛下。”

    “是的,殿下。但是国王陛下并不愿支持我们,甚至连最新的书信也退了回来。”

    最新的书信?

    他像是被提线的木偶,颤颤巍巍地将他扶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给我……给我看看那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