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权珰

    许却云今日又进宫了,车轿摇摇晃晃,他在车内闭目养神,穿过闹市时也隐隐听着百姓议论从民间寻回的归穆帝姬。

    一月以来,陛下对她赏赐不绝,甚至过分逾制,任凭言官清流如何劝谏,陛下亦充耳不闻。

    那日陛下陪帝姬亲选伴读,散场之时,徐王唯一的世子背地里不过嗤笑了帝姬一句“民间来的公主”。

    不知怎得传到陛下耳朵里,陛下震怒,当着一群世家子女断然将徐王世子杖毙,而后削了徐王爵位。

    许却云亦在旁侧,看到那些年轻的贵族们脸色煞白,不住发抖,其中不乏有当场腿软晕厥者。

    但那位帝姬却有些不同,她端坐在陛下身边低声劝陛下罢手,作畏怯宽容状,但许却云看着她未曾颤抖的手、如常的脸色,依旧觉得这位帝姬不是个简单角色。

    一个真正胆怯之人不应如此从容,何况这位帝姬才年方十八,年纪这样轻,但并没有丝毫的畏惧之情。可陛下对帝姬爱护之心过重,只觉帝姬过于心善,反而下了狠手,重罚了徐王一家。

    痛失爱子的徐王为前车之鉴,一时朝野更知不可开罪这位归穆帝姬,阿谀奉承之人亦是数不胜数。

    “大人,到了。”

    许却云拾阶而上,却见桂殿外帝姬正与司礼监首珰溥星谈笑,溥星低头呈上了一物,帝姬伸手接下了,不过片刻后溥星便行礼离去。

    帝姬将手中那物拿起,仰头观望。

    许却云才看清是支鹅黄的笑靥金玛瑙连环簪,阳光照射下光彩宛然,似只振翅黄蝶。

    帝姬似是欣喜,莞尔一笑,取下发间金簪递与宫人,取而代之将那支簪仔细地别在了发间,而后才举步进了桂殿,竟连他就在阶下也未曾注意到。

    授课之时,帝姬或沉思或微微偏头,发间那支精美的笑靥金玛瑙连环簪亦随她的动作微微摇晃,让许却云不得不注意。

    散学以后,冷栩忽然被许却云叫住了。

    那位紫袍玉带的御史大夫少见地沉了脸,正色提醒她:“帝姬年幼,切不可与阉党行之过密,惹人非议。”

    冷栩素来对许却云的印象不错,性子严谨,明俊博雅,授课又颇为有趣,不拘一格。他又是皇帝亲指给她的老师,冷栩自然也不想开罪于他,还得留个好印象,因此对他也颇为尊重。

    此刻听他一言,冷栩立刻称是:“多谢少师提点,本宫明白了。”

    许却云的目光无意似的落在她发间簪钗上:“帝姬明白就好,微臣告退。”

    “少师慢走。”

    待许却云走后,冷栩这才踏出桂殿,外头安静候着的是她的两位伴读。

    朝她使眼色的是凝采郡主的独女孔风敛。

    “殿下。”向她规矩行礼的则是丞相之子贺兰尧。

    孔风敛是冷栩自己挑的伴读,那日有个不知死活的人暗嘲她,她稍微用了点手段便令陛下将人杖毙。

    行刑之时,冷栩在一堆世家里一眼看到那个梳蝉髻、身穿散花对襟大袖粉衫裙的姑娘。

    她生得明眸善睐,所有人战战兢兢,她此刻却正在走神,甚至有些犯困,竭力在抑制自己打呵欠的模样,对这样肃杀的场景毫不在意。

    冷栩觉得这姑娘有意思,合她眼缘,便再挑了她为伴读。

    本来陛下给她挑的伴读只有贺兰尧一人的。

    “皇儿,那个孩子你觉得如何?”皇帝指了指。

    冷栩一眼望去,那人身穿浅青白衫雅袍,明澈温润,相貌极佳,如青霞白云般含蓄自然,叫人见之忘情。

    对方极为识礼地朝她作揖,姿态大方地朝她一笑。

    冷栩被晃了下眼,不由觉得这确实是全场模样最出挑的男子,世家矜贵之气不外如是。

    何况她也听说了,这大抵便是陛下最为欣赏的那位丞相之子——贺兰尧。听闻他性情仁恕,天资卓绝,尤工笔墨。

    于是她低头抿唇一笑,悄声道:“儿臣觉得属他长得最俊。”

    陛下会心一笑便指了他为冷栩伴读。

    一月以来,贺兰尧尽心尽力地伴她读书写字,而孔风敛则陪她吃喝玩乐,私底下讨论皇城里的八卦逸事。

    冷栩打发了贺兰尧,孔风敛则留了下来,伴她回明光殿。

    待宫人退去,孔风敛迫不及待地问道:“殿下,那少师留你下来说什么啦?”

    冷栩道:“今晨溥星来送簪子,被他瞧见了。他叫我不要同阉党关系过密。”

    孔风敛瞧了瞧她发间簪钗,可惜道:“他们这些清流自然看不上阉党之流,可是谁叫人家八面玲珑,招人喜欢?”

    “我素来觉得笑靥金不怎么好看,俗气且无甚芬芳。但这溥星送来的这支簪确实脱俗,我方才在那太阳底下瞧着殿下发间这支钗,暖玉生光,玲珑婉转,真是妙极。”

    “可不是?他送来的确实是好东西。”冷栩应道,拔下发间的笑靥金玛瑙连环簪递给她,“喜欢的话送你了。”

    孔风敛摆了摆手,径直拿了盘樱桃分她一把,自己不见外地吃起来:“殿下送我的东西都用不完啦,殿下留着罢。”

    她继续含糊道:“再说了,溥星这人若不是宦官,有他们什么事啊?况且他生得又好看,不比那些呆板无趣的文官们赏心悦目?”孔风敛揶揄地笑了笑,“殿下不是说那次见他都看呆了吗?可惜啰。”

    想起那日初见,冷栩无不赞同地点了点头,也将樱桃塞进口中。

    入宫将近半月,冷栩才见到这位同锦衣卫倾轧争权,被清流排挤弹劾的司礼监首珰——溥星。

    据说此人深得陛下宠爱,性情鸷忍,工于心计,是个不折不扣的jian佞善谗之徒。

    那冷栩回宫之日怎会不见他的踪影?却是溥星日日随侍,伴陛下掌灯批旨,受了风寒,病中也仍旧不忘为陛下处理要务,因此病情加重,不得不回府修养。

    直到他大病初愈,溥星立刻备下了厚礼前来拜见冷栩。

    那是傍晚时分,冷栩刚从昆华殿伴驾后回殿,只见她明光殿内的碧纱全部换作了饰着碧玉、明月珠的帘箔,一水的刻花透蓝玻璃瓶里堆满各色各样掐丝珐琅玉石牡丹,满殿清辉胜过星悬月明。

    而溥星则捧着一瓶娇艳欲滴的火焰奴立在其中,柔柔晚风掠过他的衣袂,溥星抱着花回身朝冷栩行礼

    瞧见那张脸,冷栩便觉得这满殿明光艳卉也黯然失色。

    非妖俊瑰姿不足以形容,光彩犹胜初日芙蓉。

    “臣司礼监溥星参见殿下。”他的嗓音并不尖利拖沓,反倒清澈华丽。

    冷栩这才回过神来:“平身。”

    好大的手笔,好嚣张的气焰,在天子眼皮底下——未央宫内,将帝姬寝宫里的陈设说换便换,不知宫内又有多少他的眼线。

    这样行事确实对得起他这权珰的称号,便是锦衣卫指挥使宋横雨怕也是不敢这般专擅。

    冷栩心中冷静地想,不听话的眼睛却没法将目光从溥星脸上移开。

    “臣怠慢殿下,烦请殿下恕罪。”他送上那一瓶花来,冷栩亲自接下了,笑道:“大人大病初愈,已是极为有心,大人多多保重身体才是。”

    “劳殿下记挂,这花便是臣的一片心意,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怎会?大人送的,本宫自然很是喜欢。”

    溥星低头一笑,半月前他的眼线来报,锦衣卫宋横雨寻回流落民间已久的公主,道是从慕州寻回的,但有一可疑行径便是锦衣卫在皇城内悄然屠杀全城乞丐。

    溥星犹在病中却露出了然的笑容。

    这日,司礼监的消息立即递给了皇帝,宋横雨并未得到陛下任何赏赐,反而长跪在昆华殿外三个时辰。

    溥星看着眼前盛妆华服的帝姬,心中轻叹:本以为是个软弱乖巧的孩子,如今瞧来倒也是个机灵的。

    不过半月,除去每日读书,这位帝姬便是伴在陛下身侧,令陛下满心开怀,愈受宠爱。

    陛下喜爱的,溥星自然要拉拢,这位帝姬便是最为紧要的一位。

    但若是不能巴结她,那便只有控制她了。溥星在明光殿同冷栩说笑,姿态极为谦卑,心中却散漫地想。

    就看这帝姬识不识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