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6

    早已严阵以待的广寒门弟子围拢过来,剑尖指着雁回与天曜二人,气息连结,呼吸之间就成了一个阵法,以泰山压顶之势朝二人压了下来。台上的妖怪见此变故,也趁乱攀上了看台的栏杆,要混在往外疏散的宾客当中一同逃窜,一时间混乱非常。

    雁回抬手捞起地上的天曜,感觉到他身体僵了,抬手作出抗拒之意,还微不可察地发着抖,心道这妖龙什么时候了还在搞这种男女大防的古板做派,也不惯着他,揽着他辗转腾挪,试图甩开锁在身上的气息。

    天曜倒不是死守男女大防——他一接触到雁回,便想起了先前在地牢里的种种,顿时脸色都惨白一片。好不容易强压下翻涌的耻辱与恐惧,他见雁回带着他辗转腾挪不好脱身,便勉强开口道:“……调动识海灵力,阵眼为坤。”

    雁回用惯了体术,情急之下倒还真忘了自己已开了部分识海。她听见天曜提醒,便提了提气,先是生涩地单手结印,撑起了一个防御的结界,堪堪挡住了身前身后两道锋锐的剑气。她迅速铺开神识大致扫视一圈,没能捕捉到素影的身影,便暂且当她不在此地,放开了手脚,一面听着耳边天曜给她灌输心法口诀,一面单手结印凝聚起灵力朝阵眼横冲直撞而去。

    也不知是不是雁回本身天赋异禀,才开了一部分的识海,输出灵力格外凶悍,竟是打得广寒门这边措手不及,险些被她一击破了阵法。加之天曜口述心法,雁回指哪打哪,竟还真的硬生生在剑阵当中扛了下来。

    以一斗多到底不是长久之计,雁回支撑了一阵子,识海的灵力眼看着见了底。正当她思绪飞转之时,阵法却从外面破了。

    方才斗兽场陡然生变,看台上一阵哗然,虽说广寒门着人疏散宾客,但到底事发突然,没能完全控制住场面,让斗兽台上的妖兽趁机爬上来混在宾客当中,又闹出一阵混乱。逃出来的妖兽有的被捉住杀了,血溅在了不少宾客身上,还有的仗着玄门这边投鼠忌器,混在人群中往外逃——甚至还有逆着人群往里挤的,一时间乱成一团。就在这混乱当中,不知是谁下了黑手,构成阵法的一名广寒门弟子闷哼一声,人直接软倒在地,阵法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雁回见状,正要带着天曜往缺口处冲,谁料刚走出两步,刚好站在了斗兽台中央,隐约在混乱的人声中听见了机关的声音,心头一跳,脚下忽然一空,竟直直掉了下去。

    这机关运转极快,雁回与天曜只是半个呼吸之间便彻底消失在了斗兽台上——正如先前消失的妖兽尸体一般。

    广寒门弟子训练有素,因着二人掉进了处理尸体的机关里有所愣神,但也没放松警惕,立刻着人前去机关处查看。待到检查机关,才发现用以cao控的开关已然被彻底毁坏。

    且说雁回与天曜掉进了这机关里,雁回见过机关如何将妖兽尸体吞进来不留痕迹,脚下一空的瞬间便心道要完,还分了点心把天曜拉进自己怀里,勉强用剩下的灵力撑了个防御结界将二人笼罩在内,用来防着四周忽然出现的绞rou机关。只是一直到狠狠摔在实地上,预想中的生死危机都没有到来。

    雁回摔得头脑发懵,过了好半晌才爬起来,掌心点起一团小火苗,暂且驱散了四周的黑暗。天曜落在不远处,雁回走近前去,才发现这人唇角带血,已然摔晕过去了。在他额头上探探,正发着热。再扒开衣襟看了一眼,横横竖竖的俱是渗着血的鞭痕。

    可见他这几日受了多狠的折磨,雁回把他衣襟拢好,心脏都跟着抽疼了几下。

    她叹了口气,揉了揉心口,自言自语道:“不是我心疼你,是你的护心鳞心疼你。”

    人已经晕过去了,自然不会答她的话。

    雁回醒了醒神,借着掌心的火光看了看头顶上,那处机关离头顶有不短的距离,不然她们也不会摔成这样,又加上里面找不到别的机关,恐怕暂且无法从原路回去。

    这里像是临时开辟出来的所在,有一条小道,不知通向何处。雁回此时也顾不上太多,头顶上还有广寒门的人盯着,不知何时就打开机关跟着下来,她只能拉起地上晕过去的天曜,把人放在背上,一手护着身后的人,一手托着火光顺着小路深处行去。

    摸索了一阵,雁回感觉到背上的人重重抽了一下,漏出几声带着痛楚的喘息,连忙把人放下来在墙边靠着,抓着他的肩膀轻轻晃了晃,问他:“醒了吗?哪里不舒服?”

    微弱的火光打在天曜脸上,即使是暖色的光也看得出他脸色不好看。雁回看他偏着头喘息一阵,才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过了半晌眼里才聚起焦。

    他声音沙哑着开口:“这是哪?”

    雁回道:“是斗兽场处理尸体的地方,不过好在我们没死,应当是有人做了手脚。”她看了看斜着往下的通道,继续道,“具体通向何处我就不清楚了,但无论如何得先出去。”

    天曜闭上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雁回在他旁边坐下,抬手去握他手腕,想给他渡些灵力,谁料刚刚碰到,天曜像突然被毒蝎蛰了一口,反应很大地抽回了手。雁回看他撇过去的侧脸,满腹疑窦,但也没再勉强,安静地陪他自行调息了一阵,随即还是忍不住问道:“天曜,素影带走你的这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天曜没有回答,于是雁回也叹了口气没再追问。

    他方才晕过去的期间,意识又回到了那暗无天日的地牢。以往二十年里,素影于他而言是屈辱,是仇恨,是每逢月圆身体撕裂的疼痛。这些东西成了吊着他继续活着的执念,月圆时这执念被疼痛催发到极致,他一面躲在铜锣村里某个角落忍受痛苦,一面死死盯着那轮难以企及的圆月。如今再遇素影,且不说是否复仇,就连同傲骨也被她轻而易举打碎了个彻底。

    身上的鞭痕还在泛着痛和痒,因着身体的自愈能力在缓慢地愈合,但他依然能感觉到鞭子抽到自己身上的那一瞬间,就像是透过骨血在他魂魄上烙下了屈辱的印记。

    如今体会到的依然是疼痛与耻辱,但与二十年前又不一样了。

    素影几乎成了一个梦魇,每当他闭上眼就会浮现。他记得素影那双白靴和居高临下的眼神,记得那些药在自己身体里化开带来的燥热和难堪,记得素影冰冷的辱骂,记得身体不受控的欲望和快感。

    被不合时宜的情欲肆意cao控,比二十年前的肢解还要叫他恐惧。

    就这么安静歇了一炷香的工夫,雁回拍拍屁股起身,道:“差不多该走了,你能走吗?不能走我背你。”

    天曜有心自己走,只是身体状况太差,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欠缺,只能垂下眼,默许了雁回的帮助。

    又走了好长一段路,通道一直弯曲着向下延伸,真仿佛要把人带到地府去似的。转过最后一道弯后前方豁然开朗,弯弯腰出了洞口,扒拉开挡在前面的石块,雁回抬头一看,面前一道巨大的门,牌匾上书“天香坊地下十八层”,道:“这怕是天香坊最底下的一层了。”

    察觉到身后的人在细微地发抖,雁回转头看他,道:“怎么了?是伤口痛了?忍忍,我想个法子怎么出去。”

    天曜脸色惨白,摇了摇头,目光死死地锁定在前方紧闭的门上。

    雁回忽然想起先前被他骗去取龙骨的时候,也是如此越靠近龙骨便脸色越差,像是又被生生肢解了一次似的,此刻福至心灵反应过来:“不会龙角就在这门里吧?”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但雁回想了想,还是犯了难:“这龙角今日我们拿不了。且不说这门怎么开,就算是开了,万一素影在里面守株待兔,以我们目前的情况,只有一个死字。”

    天曜对此也是心知肚明,神色变幻,最终还是收回了目光,指了指不远处的出口。

    如果不是此次意外闯入,雁回是万万不知道天香坊底下还有这么一个地方的。一层一层,相互连通又各不干扰,像是在地底开辟了一片独立的天地。逃出去期间多次遇到守卫,打不过就只能狼狈逃窜,两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添了些外伤。

    眼看着在这偌大的地下之城迷了路,又有守卫步步紧逼,雁回索性停了脚步,转头问天曜:“我识海灵力快没了,有没有什么能迅速提升功力的法子?干脆把这地方炸开一个洞,不然当真逃不出去了。”

    天曜早已从雁回身上下来了,脸色苍白,勉强扶着雁回的肩膀站立,闻言思忖一阵,道:“可以,你照我说的做。”

    守卫中不乏玄门弟子,发现二人踪迹便围拢过来。雁回照着天曜的手势迅速结印,嘴里念念有词,已然干涸的识海调度不出更多的灵力,但心口一热,灵力江河入海一般涌进了空空如也的经脉里。雁回顿时精神一振,耳边听着天曜的声音,手上结印推出,一股澎湃的灵力裹挟着炙热的龙火,朝前方席卷而去。

    这一击的威势超出预期,雁回眼看着守卫与景色一并被席卷的灵力吞没,自己也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再次恢复意识,雁回下意识去找天曜,却拉住了弦歌的手。

    弦歌见她醒了,道:“可算醒了。我让玉沥去接应你们,没料想你们竟把整个天香坊炸了。”

    雁回卡住的思绪开始缓慢转动,道:“所以……其实你的人早就渗进去了,斗兽台那个机关也是你动的手脚?”

    弦歌没有否认:“自然还是借了凤千朔的手完成的。本想你们稍微闹一闹,搅搅混水,谁知成了这样……我们如今正在地下,我花几年时间建造了一个地下城,此时刚好拿来安置从斗兽场里逃出来的妖兽们,也好躲躲那位素影真人。”

    雁回翻身下床,道:“天曜呢?”

    “他伤势很重,我另外安排人去照料他了。”

    雁回稍稍放下心,但见弦歌神情欲言又止,便追问道:“怎么了?”

    弦歌面有忧色,低声道:“素影这样羞辱于灵龙,恐怕……玄妖之战迫在眉睫了。”

    雁回奇道:“天曜说过这是他与素影的恩怨,只想拿回身体,不会迁怒于玄门的。”

    弦歌摇摇头:“灵龙天生地养,受妖族尊敬,只怕妖族得知也不会善罢甘休。方才治疗的时候我疏忽了,也不知是否有他人听闻……算了,先不谈这些,你去看看他吧。”

    雁回被弦歌一番话弄得一头雾水,她心道素影绑了天曜,左不过是毒打折辱了一番,如何就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了?况且先前妖族也了解天曜与素影一事的恩怨,怎么到如今才知道不能善罢甘休呢?

    这些天要想的东西实在太多了,雁回向来直来直往,这几日磨下来着实累得够呛。她推开天曜的房门,顿时脑子里犹如一道电流过,让她打了个寒噤。

    房里只有一个妖仆,看着眼熟,但不知在弦歌手底下排第几。见雁回来了,便小声道:“雁姑娘来了?阿福公子还睡着。”

    雁回走到床边,看着床上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人,问道:“大夫呢?”

    “大夫治完便走了,姑娘有什么事情吗?”

    雁回嘴上说着“没事”,随手把人打发走,自己在石床边上坐下了。

    天曜的确还睡着,只是眉头不舒展,睡得并不如何踏实。雁回一手去捏他两颊,将他的脸左右轻轻摆弄了一轮,仔细瞧了瞧脸上还未消下去的淤青。视线往下,先前在他脖子上咬出来的伤口已经愈合,还剩下一圈斗兽场里颈环留下来的印子。

    他身上换了干净的白色里衣,雁回心里有了猜测,横下心打算看个彻底。她放轻动作拉开了前襟,里面约莫是为了方便换药,简单用纱布掩了掩伤口,才清过创,纱布上晕出一点血迹。除了那些鞭痕,心口处还洇着一团血色,雁回轻轻掀开纱布看了一眼,是一处贯通伤,本身已经结痂,又因着打斗和逃亡撕扯开了。

    凡人心口被贯通,只能是一个死。雁回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心道他龙心遗落在外,莫非这胸腔里当真没心不成?没心之人合该是什么样子的?

    雁回就是想破脑袋也不知道没心的人该是什么样,索性也不去想,抬手掀开天曜下半身的被子,检查一番过后脸上精彩纷呈,做贼心虚似的,迅速把被子给他盖上了。

    震惊之余,这回她算明白了弦歌的意思,也觉得此事严重起来。

    只是她脑子里没有太多玄妖之争的概念,见了这些伤痕,雁回惊疑不定地想:这些伤痕,当真是素影本人在他身上留下的吗?素影到底是想单纯羞辱他,还是……别有所图呢?

    念头一出来便控不住了,雁回想这几日素影把他抓走,是关去了哪里,他手腕脚腕上的印子,是不是被铁链扯着吊起来过,素影是不是扒了他的衣服,鞭子打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是什么神情……以及他被自己曾经最爱也最恨的人用物件侵犯的时候,又是什么反应。

    雁回这些零碎的思绪连成了一个完整的画面,光是想想便心如擂鼓。她鬼使神差地去碰天曜脖子上的淤青,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背上都燥出了一层汗。

    手碰到脖子上的淤青后停了一会儿,雁回几乎能摸到他跳动的脉搏,心跳跟着跳得越发急躁,指尖顺着往下滑了一段,即将划开衣襟的时候,天曜醒了。

    雁回与天曜目光相对,一个呼吸的功夫,堪堪读懂了对方眼睛里的意思,天曜微微一敛目,抬手直取雁回咽喉。雁回倒还没有完全呆住,迅速收回手就往后仰,眼疾手快地用小臂横在身前,感受到天曜手上的力度后惊讶道:“刚醒就有这等气力,不愧是千年灵龙啊。”

    天曜不接她的话,只道:“你方才干什么?”一开口声音还是虚的,显然色厉内荏。

    雁回面不改色:“看看你伤势如何。”

    天曜冷笑一声。他方才看得分明,雁回眼睛里直勾勾的都是欲望,一个接触就把他带回了先前每一个受人挟制的孤立无助的情境。胸口闷闷的,直欲作呕,天曜忍着身上难以忽视的剧痛,支起身子就要和雁回动手。

    雁回吓了一跳,顺手抄起被子把人裹住,好歹先把人按回了床上,一面道歉安抚,一面觑他神色:“且慢且慢……对不起,我不该趁你晕着碰你。你伤得太重了,先不急着置气,养养再说。”

    天曜被她用被子紧紧裹着,起先还瞪着她挣扎了一阵,只是他身上的伤客观存在着,他再惯于忍耐,也得顺着身体本能,挣扎不一会儿就呼吸紊乱,眼前一阵阵发黑,闭上眼睛顺了顺气,才渐渐安静下来。

    雁回见他安静下来,按着被子的手也松了,也破罐破摔地为自己方才不合时宜的色心检讨道:“天曜,真的对不起,我方才鬼迷心窍了……我让其他人过来照料,你好好养伤。”

    这番道歉没有得到回应,雁回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会儿,正要起身离开去喊人,听见了天曜低低的一声冷哼。

    “鬼迷心窍。”他低声说,“怎么你们凭空生出的邪念,都得我来承担?”

    雁回知道这话里的“你们”指的都是谁,一下子被划成了素影同党,她却张了张嘴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先前护心鳞躁动,她半是被cao纵半是自愿地对天曜做的那些事,也未曾问过他意见,如此说起来,和素影对他的羞辱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低头胡思乱想了一阵,抬起头,正好和天曜丢过来的目光对上——他眼里没什么激烈的情绪,半敛了眸子,视线轻轻地落在了雁回身上,却仿佛有千斤重,压得雁回的心一下沉了下去。

    雁回顿时留不下去了,低声道了句“抱歉”,就起身匆匆离开了。

    天曜瞧着她离开的背影,面上显出一点疲倦与厌恶交杂的神色,随即收回目光,偏头睡去了。

    这几日天曜在房里养伤,雁回也再没去看过,牵挂时便抓照料他的人问问情况,得到正在好起来的答复后便心不在焉地把人打发走。

    这地下城里这些日子也忙忙碌碌,雁回跟着弦歌四处帮忙,安置那些从斗兽场里逃出来的妖兽。期间时不时收到一些地面上玄门的消息,起先只是凤铭那边与凤千朔撕破了脸的消息,后面便成了素影命人全城搜捕妖龙与同党,还用阵法将整个永州城都封了起来,身在地下,如今倒真成了瓮中之鳖了。

    弦歌面上冷静,但雁回与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便知道她此时也几乎六神无主。弦歌从妖兽那边得到风声,说青丘公主云曦被素影抓去了,结合如今形式来看,只消这份消息放出去,青丘那边必然派兵前来,一旦打起来,便是一个脱困的法子。只是弦歌素来亲近妖族,倒也不愿看到玄妖战乱的祸事。

    在这紧张的节骨眼上,凤千朔被弦歌救过来不久,便跟弦歌吵了一架,无非也是那套玄妖谁好谁坏的论调。雁回看得心里烦闷,留他们二人自行掰扯,转身出门去看望那些受伤的妖兽。

    还没走到,雁回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停下了脚步。

    天曜不知什么时候能下床了,穿了件宽松的广袖袍子,衬得身形单薄,比起前些日子又清减了些,正站在中间动用灵力施法,铺开了一道治愈法术,落在那些受了伤的妖兽身上。

    他面有慈悲相,倒还真有些庇佑一方的灵龙的样子。

    雁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他施完法术,那些受了恩惠的妖兽都真心拜服,尊称龙主,他站在中间,本应该欣然接受,雁回却看出他有些不知所措。

    天曜转身离开的时候脸色白了几分,一手按着胸口,忍着轻咳了两下,感觉到身后有人来扶,刚想道声谢,转头就看到了雁回。

    沉默了一阵,雁回先开了口:“你伤还没好,我先扶你回去。”

    天曜还没说话,雁回又补充道:“你我的妖仆契约,也一并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