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2

    天曜迅速下了血誓,却是个单向的——血誓的咒文一点没沾雁回的身,没入天曜心口便不见了。

    雁回指指他心口:“你这是在干什么?”

    天曜看她一眼,道:“怕你不信我。”

    雁回当真动摇了那么一瞬,只是很快被理智拉了回来:“少来蛊惑我,你这许诺又不是送给我的。我若不帮你找回身体,你也不必践行诺言。”

    天曜:“你方才说的到底算不算数?”

    雁回一闭眼:“算数!”

    天曜点点头,随即倾身靠过去,眼看着要与雁回额头相抵,让雁回一睁开眼就吓了一跳。他险些被撞个正着,躲开后解释道:“我先帮你打开识海。”

    雁回防备地后仰躲开他,上下扫视他两眼,道:“识海如此重要,我怎么能让别人轻易探查?”

    天曜几乎是耐着性子哄道:“你别忘了,我如今不会害你。”

    他说的是妖仆契约一事。先前已让他吃过一次亏,如今要不是他执意折腾自己,倒是的确没有坑害雁回的理由。雁回总算半信半疑坐正了,等他靠过来。

    额头相抵是一件极其暧昧的事情,即使这一路过来有过肌肤相亲,但当那人慢慢靠过来与她额头相贴时,雁回还是免不了一阵忐忑与焦躁。触感是温热的,呼吸隔了一点距离,隐隐交缠缱绻,缠得心跳都快了几分。

    这点暧昧很快被天曜一句话打碎了。他道:“我先帮你撬开一点,你自行修炼半日,今晚便去塔下探查。”

    雁回没来得及吐出半个字,忽然觉得自己脑中被灌进了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卷着她的意识冲向了以往从未发现过的更深处。识海存于脑中,本没有实体,但她却好像真的看见了翻滚的海浪——只是被高高耸立的黑岩围了起来。

    这些岩石想来就是让她开不了识海的罪魁祸首。她任由着外力裹挟着自己的意识,直直地往那黑岩上撞去。如此这么几回,她还没感觉到什么,只见那黑岩不紧不慢地裂开了一个小口子,依然岿然不动。雁回顿时来了火气,刚想再撞它几回,却忽地眼前一花,意识瞬间从那虚幻地识海与黑岩中抽离了出来。

    意识回笼,顿时一阵头痛欲裂。

    雁回捂着前额,忍受过一阵翻江倒海的头痛,勉强开口道:“……你可没说开识海会头痛!”

    天曜没回答她。等到雁回自己缓过神来,发现天曜也是面色苍白,眼神散乱,便小声问他:“怎么了?我识海里有什么异常吗?”

    天曜自行调息了一阵,压下喉口的甜腥,才道:“你识海并非先天封闭,是被人封印了,方才强行破除封印受了点反噬。”

    雁回一时想不明白:“谁封印我识海?为何要封印?……对了,弦歌方才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消息,让你今晚就要去探查?你才受了反噬,今晚还要去?”

    天曜忍着难受给她解释道:“封印你识海的是何人,我并不清楚。弦歌方才告诉我,素影最近现身是在天香坊,之后许多妖仆无故失踪,这两件事加上故意放出来的龙角,或许有所关联。”

    雁回还在想自己识海被封印一事,后面的事情她听进去了又似乎没听进去。天曜也不多解释,有些吃力地站起身,道:“我先回去了,亥时我再来找你。”

    待天曜回了自己的房间,雁回撑着头想了很久,最终还是不得不确信——封印自己识海的人不会有别人,大约就是凌霄真人。先前天曜没能取走她心口的护心鳞,也是因为护心鳞被她师父封印在了她自己体内。

    护心鳞一事好说,雁回只当是师父怜悯她,用这封印护她一命。只是师父既然不介意她身上有这妖龙之物,又何必因为她护了妖怪而赶她下山?如今发现她识海封闭也是人为,凌霄在她身上动了这样多的手脚,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雁回抬手抚上心口,明了这些大大小小的手脚多半是与这护心鳞有关,更甚之与天曜有关。但究竟有关到什么份上,他人又要做些什么,雁回便怎么也想不通了。

    想了半天没有结果,雁回等头疼渐渐散去了,又生涩地摸进了刚开辟出来的识海,瞧着黑岩上近乎不计的微小裂缝,权当是发泄这些日子来的苦闷,挥拳便往那裂缝处打。

    如此这般击打一阵,休息一阵,再入识海反复击打,反复休息,一天时间转眼就被消磨过去了,那条小小的裂缝也不负众望地扩大了一些,雁回抽回意识,隐隐感觉到有丝丝缕缕的灵气在经脉游走。

    此时听得外间有人敲了敲门,雁回起身去开,见天曜一身黑衣站在门口,便走出去带上了门,随口问道:“这就要去探查了?你身上可还有不适?不多计划一下再去吗?”

    “今晚就去。”天曜抬头看向天上悬着的月,半圆,清冷的月光落在眼里却仿佛能烧起来,“我已经拖了太久了。”

    雁回一愣,随即明白他是指屈居于铜锣村的二十年,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道:“那走吧。”

    趁着夜色,二人先赶到了塔下。

    龙角是集天地灵气的至宝,这些日子明晃晃地放在这里,早不知吸引了多少妖怪和邪修。只是这么多天过去相安无事,想也知道素影在此设了多险恶的陷阱,随手杀了贪婪夺宝的妖,静静等着天曜自投罗网。

    离塔前隔了一段距离,雁回拉着天曜藏身在暗处,借墙体遮掩身形。她抬头看高高悬在塔上的龙角,无人催动也静静地散发着微弱但稳定的光,周边灵气缭绕,在黑夜里格外夺目。她才开识海不久,刚刚感觉到灵力在经脉里流动的滋味,便已觉出了塔上那物对修炼之人的诱惑力。

    她收回目光去看天曜,这人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东西,眼神直勾勾的,渴望几乎能凝成实质。雁回见他全身心都在想要飞身上前取下龙角,连忙把他又往后拉了一些,压低声音提醒道:“收神。这里我先前假意闲逛过,今晚的守卫格外森严,恐怕我们来的不是时候。”

    天曜只是看着塔上的龙角,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不是时候……”

    雁回说得没错,今晚的守卫格外森严,光广寒门的弟子就有二十来个,瞧其精气神和周边灵气涌动,最弱的也是五星弟子,把这一块地方守得水泄不通。雁回只怕他们再往前走上一步,都要被立即察觉抓去拷问。

    但如此森严的守卫也有蹊跷。素影把东西放在这里,只怕天曜不敢来,平时守卫也是能减则减,故意显出破绽等人来闯。今晚倒是明晃晃地守着了,只怕不是为了等天曜,是出了别的变故。

    雁回耐着性子陪天曜在此等了好一阵,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除去巡逻的脚步声,总算有了别的动静。又来了一些人,原先在此巡逻守卫的弟子纷纷卸下长剑行礼。

    来者何人自然要看一眼,这看一眼就出了事——来人为首是一名白衣女子,远远看去身段窈窕,挽高髻,执长剑。她似乎心有所感,转头遥遥向这边看了过来。

    这人雁回以前远远见过,不熟,但天曜再熟悉不过——正是如今的广寒门主素影真人。

    雁回暗道一声不好,今天恐怕得赶紧撤,正要去拉天曜,却拉了个空。天曜一见那人便发起抖来,两颊都绷紧了,雁回从他侧面看见他眼底泛红,脚步一动,竟是想直接冲上前去。

    即使知道他见到素影自然情绪波动,但冲上去就是一个死——雁回赶紧又拉了一把,堪堪把即将暴露在素影眼皮子底下的天曜拉扯了回来,情急之下低声训道:“你不要命了?”

    天曜听到她的声音,勉强捡回来一丝理智。

    只是他眼底的恨意没收回去,让雁回看了个真切。

    雁回看得心里一惊,即使先前与这妖龙互相斗了不少心眼子,也见过他冷漠狡诈的一面,但还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又恨又痛,那样的浓烈,只是全被无奈给拦住了。

    到底要怎样才能酿出这样浓墨重彩的情绪,雁回知道他经历,却也不能切身体会。她只是看着那人死死盯着素影的方向,恨不能把素影千刀万剐,却也只能立在暗处动弹不得,任凭恨意和屈辱把内里啃噬一空。

    雁回不合时宜地心神动荡了一瞬,很快低下头暗道一声“造孽”,随即见素影挥袖,方才还在塔顶的龙角十分乖顺地进了她的袖口。

    她要将龙角放到哪里去?

    天曜与雁回几乎同时生出了这个念头,那边还在交谈,只是听不真切,隐隐听见“……坊主……炼香……狐妖”几个模糊的词语。雁回情急之下运转心法,试探着将意识探出去。

    天曜察觉到她在动心法探查,当机立断进她识海喝止。只是意识已经铺出去了,素影是何等修为,立刻便发现了异样,喝到:“谁在那边?”

    异常强大的气息顷刻下压,几乎让人当场跪下。雁回知道自己方才轻举妄动了,正要顶着压力踏出去直面素影,把天曜往身后藏,谁料天曜默不作声摸出来一件法器,迅速催动以后拍进了雁回怀里。

    雁回只觉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雁回挣扎着坐起来,却发现自己身上没有锁链,也没有任何伤痕,四周景色十分熟悉,脑中的混沌退去,才发现自己竟回到了忘语楼。

    雁回内心不安,跳下床便喊天曜。没喊来天曜,却喊来了玉沥和弦歌。

    弦歌道:“醒了?”

    雁回对此奇怪变故十分焦躁,直截了当问道:“天曜呢?我记得我与他一起被素影发现了,怎么我一醒来便在忘语楼?”

    弦歌沉默一阵,道:“我给了他一件法器,他许诺过我,若有危险,先将你毫发无伤送回来。”

    雁回脑中闪过了无数个念头,最终只喃喃道:“完了……”

    天曜迅速送走了雁回,不到一个呼吸素影便到了眼前。素影抬手便掐住了天曜的喉咙,把他狠狠掼到了身后的墙上。

    这一下非同小可,天曜后背撞上墙体,坚硬的石板寸寸碎裂,撞上去的人呼吸一滞,这一下的力道一丝不落地砸在了他身上,几乎筋断骨碎,气息上不来,眼前黑了好一阵,随即痛楚攀升上来,当场就吐出了一口血。

    素影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冷淡的面容缓缓浮现出一层笑意:“原来是你。”

    如今天曜模样并非是原先那个千年灵龙,他龙魂屈居在傻子阿福这么一个壳子里,若是单看面容自然认不出来。他虽然找回了龙骨,但身上带着遮掩气息的锦囊,即使素影修为高深,也不应当如此肯定他的身份。

    天曜抬起眼,他倒是二十多年没再这样近距离地看过这张脸了。面容依旧,与二十年前雪山之巅上的模样并无分别。

    他被素影掐着喉咙,喘气都艰难,偏头咳出一口血沫,沙哑道:“素影真人认得我?”

    素影不回答他,只是松了手,让他重重摔在了地面上。她居高临下地看他手脚无力,连爬也难以爬起来,转头吩咐手下弟子道:“把他绑了,送到天香坊底下去。”

    在去往天香坊的路上天曜晕过去了一回,又在拖动的过程中折腾醒了。他前胸后背都剧痛着,喉口是咽不下去的甜腥气,身上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只能任凭他人拖着自己往别处去。

    素影的修为不是先前那只奢比尸可比的,只是受了一击,这回的伤势却比先前还要重一些,连轻轻呼吸都牵拉出胸口一阵剧痛,只怕除了伤及内腑,还断了两根肋骨。

    广寒门的弟子就不像雁回一样能照顾他伤势了,只顾着把人拖到地方,又因为门主态度冷淡,手上更粗暴了些。天曜被吊起来的时候,几乎去了大半条命,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耳中嗡鸣,隐约听见不急不徐的脚步声靠近,随即在他前面停住,过了几个呼吸,才听见那人开口道:“二十年了,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天曜勉强睁开眼,模模糊糊看见了素影月白色的身影,却视线模糊看不清她面容。他怀里揣着遮掩气息的锦囊,始终吊着一丝神智用来提醒自己,素影不见得当真认出了他,若非证据确凿,不能轻易承认身份。

    素影见他不答话,抬抬手便是一枚冰锥钉进了天曜左肩的血rou里。天曜呼吸一滞,因着被锁链吊着,冰锥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带着往后荡去,又被锁链拉回来,这一下牵动伤势,痛得他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回答我。”

    天曜咽下喉口的血气,勉强开口:“……不知真人所言何事。”

    素影闻言,脸上显露出一点讥讽之色。

    她本也不确定如今这人是否是当年的妖龙,但方才与他眼神接触,素影便明确了——这妖龙二十年来毫无长进,依旧学不会藏好自己的情绪,面对她时又恨又怨,眼底却存着点追忆和感怀,这样复杂的眼神,除了他还能有谁?

    只是这眼神叫她想起二十年前不得不与他表演深情的经历,多少还是有些恶心。

    二十年前她费尽心思从这妖龙身上骗取护心鳞无果,最终与心爱之人陆慕生天人永隔。现下她已找回了陆慕生转世,只是出乎她意料的是,陆慕生记忆全失,全然忘了当年与她度过的日日夜夜,甚至娶了一只九尾狐做妻。她本以为他只是受那九尾狐蒙蔽,告诉他真相便能幡然醒悟。没想到陆慕生油盐不进,非要抓着那九尾狐喊爱妻,还下跪求她放过他们夫妻。

    素影瞧着陆慕生涕泗横流的软弱模样,心里失望,难以抑制地生出了一丝嫌恶来。

    九尾狐还吊在一边,素影思忖之后打算将这妖孽交给天香坊坊主凤铭,让他借龙角之力炼成奇香,叫陆慕生忘却那九尾狐,重新爱上她。虽说陆慕生爱过妖孽,但他好歹是她千辛万苦找回来的,忍忍便是了。

    素影目光转向刚被抓来的妖龙身上,忽然瞧见他颈侧伤痕。这伤痕一看便知是他人咬的,在颈侧这要命的地方留下伤口却不致命,除了一些房中情趣,再无其它可能。抬手在空中虚虚抓了一把,天曜眉间显出一枚昭示妖仆身份的印记。

    她冷笑一声,道:“二十年不见,不但学会撒谎了,还学会以色侍人的本事了。”

    天曜身上一震,胸中情绪翻涌,却不能表露,只能狠狠闭上了眼睛。

    素影又走近了些,抬眼仔细端详他面孔。不可否认,这皮囊着实生得漂亮,让龙魂滋养久了,竟也带了些龙的端庄气质,阖目时五官温柔,隐隐有些庄严之相。此时他唇角挂血,面有痛色,让人用锁链吊着,素影倒是凭空生出一点凌虐他的乐趣来。

    妖族天生残暴yin贱,当为奴为仆。有些化作人形后长得漂亮的,用作发泄之物倒也不错。

    素影抬手示意伺候的弟子将锁链放得低一些,看着天曜被放下来,悬空的双脚也落了地。吊起来时始终牵着内腑伤势,落地之后他似乎好受了一些,喘了一口气,视线散乱地看向她。

    又端详了他一阵,素影缓缓探手伸进了他胸前衣襟里,摸出来一个锦囊,随手扔了。天曜眼睁睁地看她把锦囊拿去,身上的气息没了遮掩,争先恐后地四散而去,想来饶是站在门外的弟子也闻见了浓郁的龙气,顿时面如死灰。

    “告诉我,”素影淡淡看着他,“是谁助你拿回龙骨?”

    天曜也不再装作不知,垂着头一言不发。

    素影用剑柄挑起他下巴,强迫他抬头,又在手心凝出一根冰锥,稳稳扎进他心口,看他眼睛骤然睁大,剧痛中吐不出半个音节的模样,继续问道:“护心鳞也不在你心口,你把它给了谁?”

    天曜骤然被穿心之痛贯穿全身,痛得一瞬间绷直了身体,又因为心口寒冷,剧烈地发起抖来。他脸上失了所有血色,视线都聚不起焦,还是看着素影的方向,勉强吐出了一口血。只是这口血没吐到素影脸上,被素影的护体灵力阻隔在外。

    他咬着牙吐字道:“……二十年前你得不到,二十年后你依旧得不到。”

    素影不怒反笑,微微歪头看着他又痛又气的模样,缓缓道:“很好。”随即长剑出鞘,划开了他身前衣物。

    “既然你肯为了找回身体委身于人,想来你们妖族也是天性yin贱不堪。”

    天曜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