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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

    八岐大蛇从被子里探出头打了个哈欠,他睡眼惺忪,一头白发乱翘得更加厉害。

    “好香……今天吃什么?”

    “下来就知道了。吃完跟我一起去天照神殿,高天原今天有个会。”

    “我为什么要去。糕甜圆,什么糕甜圆……”

    “别闹了……那好吧,亲一下,你过来我就亲。”

    八岐大蛇披着被子,游魂一样地凑过去,须佐之男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把被子扔回去,用新生儿父母鼓励小孩站起来走路的耐心哄了八岐大蛇一会儿。

    八岐大蛇往须佐之男身上一挂就开始打哈欠。须佐之男被蛇神和蛇魔缠着,一般人肯定寸步难行,但武神天生神力,还是能自如地行走做事。

    “沧海之原的神兽们都被编入神军数百年了,高天原竟还未诞生主掌医愈的神。”

    “呵呵,那高天原诞生新神的速度真是不行啊。”

    “你知道我是想你去做。”

    “我是蛇神。上次你还想让我这天地之初的邪神随你一起成为生机萌发的象征,须佐之男,你明明比我还要恶趣味,众神知道你这一面吗?”

    须佐之男若无其事道:“满足人类的愿望,正是神的职责。你身为我的配偶,与我分掌相似的神职,我认为很合适。与其频繁怂恿其他神族抛却本职耽于玩乐,不如与我一同做些什么试试,或许这样你就不至于觉得无聊。”

    提到配偶,八岐大蛇就想到人类对闪电的称呼,他突然说:“难道你支持我谋杀稻荷神?”

    “你在想什么啊?”须佐之男擦干手,反客为主,十分热情地搂住八岐大蛇,捧着他的脸亲了又亲,“若不愿受封新的神位,蛇神的身份也很好。陪我吧,留在高天原也好,去往人世也好,我只是想跟你一起,求你了……”

    须佐之男的嘴唇好软好香……八岐大蛇晕晕乎乎地答应下来。

    须佐之男退开后,八岐大蛇待在原地思索了很久,确认须佐之男被自己的智慧浸染太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暂时反超,竟然能如此轻描淡写地骗走自己的承诺了。

    八岐大蛇脸上的红晕好一会儿才消下去:“就当去确认一下这些年的成果。”

    答应的事八岐大蛇还是会做的。他跟着须佐之男去了许久不曾踏入的天照神殿,还诚心诚意地给出建议:“不经历失去的恐惧是无法完全理解拥有的喜悦的,神明如此,人类亦然。人类诞生起就不曾失去过光芒,他们无法明白光明真正的意义……太阳女神,何不暂作休憩,等待人类真正发自内心地渴求你的垂怜?”

    八岐大蛇不怎么想叫天照大人。但直接叫天照的话,仪式神官们又会很烦人。

    “不可。”天照面无表情,示意众神越过八岐大蛇继续会议。可近百年来有许多高阶神明退位让贤,在场多数都是青涩的面孔,他们慑于蛇神的威名,居然一时冷场。

    八岐大蛇暂时闭嘴,给须佐之男抛了个眼神,饱含“我一腔好心居然被人嫌弃”的信息量,须佐之男抬抬眼皮,表示你就是想让天下大乱,当谁看不出来吗。

    神座在高处的天照看得一清二楚。

    自从伊邪那岐卸任,或者说,自从八岐大蛇和须佐之男回到高天原,高天原众神的工作效率就不如从前。起初天照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直到星之子们学会了唱歌跳舞,这件事就一下子明显起来。星之子数量众多,频繁的歌舞会让整个高天原的神明都受他们影响,稳重可靠的高阶神明们大量卸任,将神位交付于弟子,年轻些还未培养出继任者的神明在这种氛围中更加活泼,不久前稻荷神也在星之子们和天钿女的请求中堕落,最后唯有须佐之男还没有在众神轮番的邀请下学会唱歌跳舞打牌……众神的懈怠背后有一个共同的影子,八岐大蛇甚至没想过要掩饰。

    若将这算为蛇神对众神的堕化,倒也没那么严重。神族更加感情外露,到底是喜事还是坏事,天照暂时无法判断,她只是认为这样的话,未来真月归位就不那么显眼,所以任其发展。

    但八岐大蛇当着她的面还要让她麾下最后一位可靠的天神也忘记专心一词,这是在挑衅她吗?

    但天照仍然维持着严肃端庄的完美姿态,女神平静地说:“太阳的光辉,唯有武神须佐之男的雷云可以遮掩。”

    蛇神看着她,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处刑神身兼数职,想必无法担此重任。也请太阳女神……保重身体。”

    散会后众神离去,只剩须佐之男被叫住,他规规矩矩地跪在神座之前:“请天照大人下令。”

    “恶神净化一事,你可做下决定?”

    百年前,他们发觉恶神的力量在缓慢增长,天羽羽斩的净化之力渐渐难以应对,于是二者考虑借助外力。为防止罪恶污染,只能放出蕴含少量恶神之力的恶神虚影,一次次慢慢净化。须佐之男挑选神军祓除恶神,但神军精力有限,难以完成这样难以计数的战斗。

    须佐之男说:“我欲传下阴阳术,使人族能退治恶神。我会将天羽羽斩安置在人间,若进展顺利,我只需在人间镇守千年。”

    即使对于神明来说,千年的时光也不算短暂,但若只是付出千年就能彻底消除恶神的隐患,这对他们来说都是再合算不过的事情。

    “准。”天照同意,沉吟片刻后又说,“先寻人确认一下恶神封印的情况。你不要去,持剑者要看守天羽羽斩,确认恶神不能逃离。此事不急,你要挑选可靠的接任者。”

    “遵命。”

    “还有一事……”

    天照仍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眼底却悄悄流露出一丝渴望,“我想吃糖渍梅子。”

    须佐之男

    当然应下。觉得眼下情境有几分熟悉。

    他往外走的时候,远远就听到八岐大蛇在逗一位神使。荒虽然还未接任预言之神,却也总被越来越懒得参会的月读推出来,美其名曰锻炼。

    八岐大蛇见到月读,难免会跟他寒暄几句,这次他来了月读不来,八岐大蛇就用他的弟子取乐。

    “我怎么就混乱邪恶了,你们高天原凭空污人清白。就算我很讨厌秩序,我也是要好好生活的啊。我生活很规律的。”八岐大蛇说。

    “具体指?”

    “每天早上被我夫人用不同的食物香气叫醒。”

    “……”

    少年神使那明亮有神的大眼睛都快被蛇神折腾成死鱼眼了。须佐之男连忙上前试图救场:“荒,许久不见,你真是越长越高了。上次见到你还是在人间,为了保护星之子们直接用星海席卷不轨之徒的身姿十分英勇……”

    心意是好的,可惜效果不佳,荒的眼神更黯淡无神了些。

    这是因为那次事件之后荒在其他神明心中文雅俊秀的形象不复存在,甚至还有人专门申请去神军之中参加训练,申请理由是想变得跟你们那位新武神一样强大。荒就算欣喜于自己的成长,也难免会因为大量的错认而苦恼。

    偶尔月读和蛇神会试图作弄须佐之男,须佐之男心里什么都清楚,却总是由着他们,甚至反过来作弄月读和蛇神。这种场景无论看多少次荒都会觉得有意思。但当那个被噎得不知道说什么的人成了自己,就不一定有意思了。

    须佐之男过来放人,荒终于能终于逃离蛇神的精神摧残,他只想回到温暖的海水中睡上一觉。而月海,星之子们正都跟着月读打的拍子学跳舞。好看是好看,吵闹也是真的吵闹。

    荒:“你们真是精力充沛……”

    “领舞终于回来啦!”话没说完,星之子们欢欢喜喜地将神乐铃递给他,又将他拉进队伍。

    荒踉跄了一下,脚下突然出现触手将他扶稳,这是他小时候就在的那只小章鱼,现在也已经成了月读的眷属,多数时候陪在那位女神身边,少数时候会浮上水面跟星之子们一同玩耍,没有外人的时候星之子们会显露蠢萌本质,跟着小章鱼一起呜啪呜啪。当然这个小章鱼是对比海中的那位女神的身形来说的,现在触手都粗到可以扶稳临近成年的荒了。

    “等一下,我先跟老师说今天的会议内容……”

    荒艰难地挣扎,几次失败,只好用一道道柔柔的星光将星之子们推开,这次的星光似乎与他之前使用的有些不同。看到那份奇妙的光芒时,月读神色莫辨。

    荒有些狼狈,很不好意思地在师长面前整理衣物,月读也整理好表情:“荒,让我看看你的星海。”

    荒有些不解,但他依言展开星海。繁星点亮漆黑的幻境,一位星之子好奇地掬起一捧海水,竟然因流动的水体会到了柔软的感觉。

    月读注视眼前的一切,意识到真实之月已经成长起来。他一手搭在荒的肩膀上,看着荒的眼神十分复杂。不知不觉,这孩子已经要赶上自己了。

    荒心中警铃大作。

    “荒,继承预言之神的神位吧。”

    “……老师?”荒难以置信,在他的印象中,老师优雅谨慎,下决定前总是思考到很完美才说出口。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荒皱眉。近百年高阶神明的神位堪称频繁更迭,众人都知道荒会在未来的某一日成为预言之神。但不应该是现在。

    手持神乐铃的年轻神使平日可爱又温和,冷着脸的时候居然颇具威慑力。在原本的命运中,星之子们有许多比荒先出生的,但在如今这团被荒修改过的命运之中,荒是名副其实的长子,他沉下脸的时候,星之子们全都噤若寒蝉,月读也噤若寒蝉。

    荒有点哭笑不得,老师您来凑什么热闹?

    月读看到荒刚才的表情,窒息到差点晕倒:“别跟须佐之男学这种东西!”

    星之子们紧张地去接假装晕倒的老师,荒不忍直视。

    月读换上凄楚的神色,说最疼爱的弟子不肯为老师分忧。

    荒不为所动,小到跑腿带零食代课,大到帮助神王预言,老师要他做的荒都会办到。那是因为星之子们如侍奉父母般侍奉月读,荒自然愿意为师长做任何事。可是继任预言之神这种事完全不一样,他认为月读不能在这种事上任性。

    月读只好使出最后一招,他收敛其他表情,只是十分真诚地说:“荒,你知道我没有在任性。”

    荒最后还是不得不答应下来。

    而他答应之后,月读顿时喜笑颜开。荒不觉得老师真的跟他表现出来的一般纯然喜悦,但他认为老师确实很高兴。

    荒心想,我同意是正确的选择吗?似乎不是。但是……似乎结果也不会非常糟糕。他接受了这件事,跟着月读再次踏入天照神殿。

    “天照大人,这下三贵子就真的都是加班狂了,呵呵。”月读满面春风。

    荒突然开始质疑自己的预感。怎么会有神有这种命运……荒又想起须佐之男大人还算是个少年时就成为神将,以后一直十分忙碌。

    月读完全不在乎弟子的惊惶,还把少年预言之神当孩子那样将他举起来转了一圈。荒被放下来后还没站稳,就感觉月读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贴在了他的胸口,一种熟悉的力量从身体中浮现,月光将他包裹,犹如凝聚成茧。

    在眼前的老师和神王被掩盖在白光后之前,荒突然觉得这都是八岐大蛇的错。他不知道自己的事情和蛇神有什么关系,但荒还是在心中斥责了一句可恶的蛇神,这句话浮现出来,荒一片混乱的思维有了突破口,他在心中用他那在贬低他人这件事上非常非常贫瘠的词汇量努力把天命狠骂了一顿,然后决定自己来当。

    正在这时,荒听到了须佐之男的声音。

    须佐之男去而复返,他看了一眼神殿中央的那团月光,突然抓住了月读的手,十分诚恳地说:“今日议会不见你的面,我还以为你将工作推给了荒,原来你是希望他早日熟悉未来的工作……我误解了你,抱歉,月读,你的高尚让我钦佩之极。”

    月读的注意力都被他拉过去,条件反射性地露出恰到好处的笑意:“为天照大人分忧是你我分内之事,我只是希望这个世界能尽快拥有更好的预言之神。”

    这些年在八岐大蛇和月读有意无意的引导之下,须佐之男心中的月读十分尽职尽责。须佐之男偶尔会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但蛇神和月读出于恶趣味总是默契地联手瞒下。耍须佐之男这种事要趁早,等他也狡诈起来那就没机会玩了。

    “你就是一位足够好的预言之神。”须佐之男说,天照点头表示赞许,“有一件事,我可否请你帮忙?”

    将月读送入天羽羽斩之中与恶神们谈心,须佐之男再次回到天照神殿,荒和天照正等着他。月华散去大半,荒周身仍环绕着星与月的光辉,正一点点隐藏进他的身体。他还是那副少年模样,却有着堪称威严的眼神。

    荒有点头疼,真月这么早就归位对世界影响不大,但对他自己来说会有些麻烦,要怎么跟老师解释自己瞬间变了个人?好在须佐之男感应到荒的神力,拉走月读争取到了点时间。

    在改写这个世界的过去之前,荒借命运之海做了大量演算,才得到一个相对最佳的结果,让命运洪流中的无数生灵能拥有较为理想的一生。荒考虑过许多事,包括须佐之男没能杀掉蛇神的可能性,所以在看到八岐大蛇和须佐之男谈恋爱的时候,荒还勉强淡定,因为这件事情虽然没有在他的意料之中,却也不算特别脱离了他的计划。

    须佐之男有些同情地说:“原本的命运中,这时的月读明明是真的十分尽职尽责……”

    现在倒不是说不尽责,只是更爱玩了点。众神虽然懈怠几分,但没有真的让神职蒙羞的,天照也因此只是静观变化,并不在乎蛇神的低语。

    不过眼前的这种变化天照就无法静观了。荒和须佐之男一人捧着月,一人抱着剑,都一副很乖巧的样子,天照今天刚得到荒的记忆,知晓来龙去脉后再也不相信他俩能有多乖了。

    “不要告诉天照?”天照说,这是曾经的命运中须佐之男要荒隐瞒时说过的话。

    须佐之男低下头。

    “以身干涉过去?”天照说。

    荒跟她对视:“万物终会回归命运之流……这一切正是我的责任。”

    “命运,时空。如此危险之物……即使能改变天命,也要有人付出代价。你们二人现在与世界的联系太过强了。若这次你们仍然没有得偿所愿……”天照叹息一声,又陷入沉思,“如果……那就来找我吧。或许这正是三贵子真正的责任。”

    “天照大人……”须佐之男哀愁地看着她。

    “接下来说说蛇神的事。”天照话锋一转。

    荒一下子没了那种隐隐不敢与天照对视的心虚,须佐之男则再次移开了目光。另外二人就那么看着须佐之男,什么都没说,却好像什么都已经说了。

    荒不说话的时候很有压迫感,可惜须佐之男几乎看着他长大。须佐之男对天照也不能更熟悉,对二人完全没有畏惧之心。不过此刻须佐之男还是有几分心虚,因为这次的事情勉强算是八岐大蛇惹出来的。可是以那位万物邪神的性格来说,这甚至该被算成善意的玩笑。

    须佐之男认真地说:“我会让他安静下来。”

    荒和天照心想你最好可以……哪怕几百年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