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代品

    高启强以前也有过一段被宠爱的时光。

    那时他降临人间不过四五年,弟弟meimei还未曾牵住他天真的小手;母亲领着他来到一家玩具店,对他说:“阿强,今天是你的生日了,给自己挑个礼物吧。”

    高启强抬头看着五彩斑斓的玩具店,觉得自己简直走进了童话世界。他在每一只华丽的玩偶前驻足,期待着自己能与它们当中的某一只结缘。最后他停步在一条长长的火车旁,亮着两颗黑黑的眼睛,企图看清楚那微型火车是如何启动、又是如何在轨道上行驶的。高启强从没见过火车,他只听说过火车是一头长长的怪物,把人吃下去,从此那个城市就少了一个人。然而这样小的火车也能吃人吗?高启强沉默着,伸手想触摸一下红红的火车头,在触及的一瞬间,却被一只大手挡了回去。

    随之映入眼帘的是另一只成人巴掌大的消防车,银色的车身上刷着大红的漆,有的地方还刷出界了,和长长的精美的火车放在一起,不合时宜得像随便捡来的劣质玩具。

    他的母亲说:“阿强,这个太贵了,我们买不起。这辆消防车给你好不好?你看,它还会亮灯呢。”

    微弱的灯光在mama的手里闪烁,高启强望着那辆小小的消防车,第一次发挥出表演的天赋,借玩具车灯的光,装饰成眼睛里的闪光,再假装高兴地收下那只粗糙的消防车。离开玩具店的时候,他一眼也不敢看那列被他放弃的长长火车。

    消防车可以替代火车吗?高启强不知道,他只知道后来的几年里一直是那辆漆都没刷规整的消防车陪伴了他的童年。偶尔他望着消防车的车灯,也还会想起那辆陈列在玩具店最前面威风凛凛的火车。然后他的幻想被客厅里花瓶破碎的声音打断——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想火车。

    那以后他知道消防车和火车其实也没有太大区别:消防车也是会吃人的,吃掉了那个四五岁的高启强天真的幻想,留给他一地零零碎碎的无奈。

    高启强把无奈捡起来,贴在卫国平的眉心上,看着他蹙起的眉头发笑。

    “怎么了?卫警官?跟我做委屈你了?”

    卫国平躺在他枕边,静静看着他那一片被自己咬破的唇珠。突然,他伸出手,在那片猩红上擦了一下,随即将手指放入自己口中,舔了个干净。

    “出血了。”他依然皱着眉。

    “是吗?”高启强拿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果然尝到锈迹,他满不在乎道:“还不是被你咬的?”

    卫国平依旧不说话。

    高启强搞不懂了,在床上翻了个身,伏在卫警官的身边,居高临下地观察着他的脸,左看,右看,接着不紧不慢道:“你今天怎么了?这么不高兴?要不我们再来一次?”

    卫国平环住他的腰,让他坐在自己腰间,喃喃道:“再来一次会好一点吗?”

    高启强忍俊不禁:“那我怎么知道?卫警官——再来一次会好一点吗?啊——”

    猝不及防地,卫国平进入他的身体。在一次又一次的浪潮拍岸中,他惊觉自己有一样东西遗落在海里。无边无际的大海,轻易就能吃掉岸上来不及带走的东西。

    高启强家着火了,打了119,也打了110。卫国平跟在红色的消防车后面,紧赶着到了高启强的家。

    夜里光线暗,高启强没在家里,一个人蹲在楼下,看着过来的消防车朝他们家滋水玩。卫国平走过去,问他老婆孩子呢?他说去上海了,卫国平就知道又是他在挑事了,一把把地上的高启强拉起来。高启强拦着他:“哎哎哎……腿麻了,安警官。”

    卫国平问,你叫我什么?高启强盯着他的脸左看右看,眼睛里闪过微弱的光。他赔笑道:”不好意思,卫队长。“

    高启强并没觉得自己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误,然而只留卫国平一人站在黑夜里反思。来几个警员报告情况,他才抛开高启强离开。

    那次大火之后,高启强没有地方住,要住在卫国平的家。卫国平虽然知道他心里有鬼,依然勉强答应了。当天唐小龙唐小虎帮忙把大哥的东西都搬进来,像搞了一场拆迁动员大会。半天功夫,单身汉卫国平原本的屋子已经不复存在,这里已经到处都填满高启强的痕迹。

    卫国平揪起高启强的领子,问他:“就住几天而已,你要干嘛?”高启强举双手投降,说搬家嘛,不管住几天也得住得舒服呀!

    结果就是没过几天,开始了荒yin无道的生活。卫国平每天早上被高启强拉起来zuoai,晚上还要做一次。其实也不是高启强主动要求的,不过卫国平觉得也差不太多:高启强一大早上穿着他的T恤衫起来刷牙,还不穿内衣;刷完牙还要趴在洗手池跟前细细地检查一遍自己的脸。也不知道他那张脸有什么好检查的,卫国平觉得他只是生怕别人看不见他翘起的屁股。

    听说性兴奋产生的荷尔蒙会让人产生被爱的错觉,卫国平不知道高启强有没有猜测过自己爱他。不过最好还是没有,高启强是聪明的骗子,是寄居蟹,是危险的藤萝,他最好还是不要知道什么是爱才好。

    因此卫国平每天入睡前会问他一句:“你什么时候走?”高启强回答说:就走。可是日日如此,日日不曾离开。高启强的手指在卫国平胸前弹钢琴,卫国平动一下腰,脆弱的琴声便跌落在地上。卫国平问,你什么时候走?高启强搂着他的脖子吐出热气,白浊洒满他的腰。他说就走、就走。

    有一次安欣不知道怎么摸着了他的家,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卫国平不在,是高启强开的门。安欣愣在原地,说你怎么在这?高启强揉着惺忪的睡眼,说我在卫队家里借宿,怎么了?安欣二话不说,冒出无名火,关上门就走。高启强扒在猫眼上,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第二天安欣又来,向他借了一支烟。

    高启强说,你不是不爱抽我的烟吗?安欣没理他,拿了烟却没点火,只是轻轻插进自己的烟盒,塞进夹克衫内侧的口袋。

    安欣问他,你家着火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我电话。高启强哼哼唧唧地应,最后说一句我又打不通。安欣惘然,掏出手机:很久以前有一串高启强的未接来电,后来稀稀落落,直至再也没有。丢掉的那部分去了哪里?不得而知。全是安欣的自作自受。

    他本来想说你也可以来我家住,你我认识的时间就不比卫国平来的时间长?可是高启强提了那些杳无回音的通话,一下子堵住了安欣的嘴。他猛然意识到往日里他常常自恃自己认识高启强最久、交往得最深,却忘记自己总在推开他、冷落他,到头来却比不过一个新入职的卫队长。

    ——可这些不都是高启强的错吗?

    安欣的脑子很混乱,他一见高启强就混乱。高启强伸手要拿个什么,靠近他身边,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高老板茫然看向他,他也茫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抓住他的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留下的是什么。

    松开手,高启强就当全没发生过,拿了他身后的打火机,点起一簇火苗。烧尽的烟灰掉进白瓷缸里,变成星星点点的黑洞。

    晚上,高启强和卫国平zuoai。他告诉卫国平:安欣来过了。卫国平“嗯”了一声,抽送的节奏不变。高启强窝在他怀里到了高潮,本以为就这样结束了,突然卫国平把他翻了个身,从后面闯进来,深得要将他捅个对穿。高启强被干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卫国平在他耳畔悲哀地呢喃:“高老板……你到底要做什么啊?高老板?”

    高启强觉得很委屈,并不是他要安欣来的,当初他要住下,卫国平也是答应了的,怎么现在都要怪他?高启强从后面握住卫国平的yinjing,告诉他射进来吧,射进来,射满他的肚子,不然他总是觉得饿。

    卫国平还在问高启强:“你什么时候走?”这次高启强说得多了些:“那边的新房子这两天就装修好了,再过几天,我就搬回去。”卫国平“嗯”了一声,转身把他搂在怀里,尽量搂得很紧。

    警局里,安欣明里暗里提醒过他几次,说高启强惯会使心机,劝卫国平小心着点。卫国平说我是队长,你是队员,做好分内事,不要越庖代俎。没想到没过几天高启强真的走了,和当初来的时候一样利落,只消半天时间,清空了一切他存在过的痕迹,连地板都擦得干干净净,床单被套都换了新的。卫国平打开门险些不认识自己的家,打电话问他:“高启强你什么意思?”那边高启强还是淡淡的语气,好像从未曾跟他同床共枕:“卫队长,这几天谢谢你了,这边新房子已经收拾出来了,我回家了。”

    ——回家、回家,卫国平贪得无厌了,总以为自己能成为高启强的家。

    他说你其实可以再多住几天的,高启强笑得轻佻,说卫警官,不是你天天问我什么时候走吗?卫国平于是哑然。可是其实,他所有问题的期盼,都不过是一个否定的答案。高启强来得太匆匆,像一场梦;因此他总是怕高启强和来时一样匆匆地走,只好日日不厌其烦地问,问过了,才能睡个好觉。没想到就是这一份期盼,把高启强盼走了。

    沉默了一会儿,卫国平挂了电话。回到警局看见安欣,他又想起当初刚刚和高启强见面时他说过的一句话:“卫队长,你长得和安警官好像。”是不是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成不了卫国平?他叹息,觉得自己自作自受。

    安欣跑过来问他,高启强这几天有没有找他的事?他说没有、没有,高启强回家了,你还来问我做什么?安欣“噢”了一句,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卫国平却总觉得看见他释然。他释然,他也释然。

    再后来高启强牺牲了一个弟弟,公安局牺牲了一个李响。两个人同时坠楼的时候,安欣去得晚了,没能看见两人跳楼的过程;卫国平去得更晚,等他到了,刚好看见安欣驻足回头:雨后的京海惨惨淡淡,他的目光里徒留一个高启强。

    短短的一瞬间,他发觉那道目光把全世界都隔离在外,连自己也被隔离在外。他想起安欣以前跟他说过,说卫队长,如果哪天我们真的把高启强抓住了,可不可以让我亲自铐他?卫国平当时还以为是他安欣恨了高启强太多年,一定要亲手抓住才能解恨。后来才知道,其实是他担心如果有别人来铐他,就不懂那手铐一定要松一松、不然要紧着高老板。高老板怕疼。

    安欣认识高启强认识得太早了,高启强认识安欣也太早了,早得周围的一切都融入不了那么久远的历史里去,于是这历史也就徒留他们二人。卫国平站在外面,望着里面,只望见一点边角,就已经目眦欲裂。

    出殡结束那天,安欣要进高启强家里去,被挡在了门外。安欣不服,问那管家凭什么不让我进去?你去找你家主人来见我。没想到那管家冷冷直言:“就是我家主人不想见你。”安欣没了主意,打电话叫来卫国平。卫国平当着他的面走进去,留安欣独自站在门外。

    卫国平问高启强,你为什么不让安欣进来?高启强说我不想见他。不想见还是不敢见?就敢见我吗?卫国平在心里质问,末了看见高启强穿着一身漆黑睡衣,站在窗前,一动也不动。他在看谁?答案不言而喻。

    那时候卫国平很想发一通脾气。他想问高老板,你心疼他,为什么只要我进来?就因为你不敢看,而我长得像他吗?可我并没做错什么,高老板,我没有做错什么。话到了嘴边,踱步到高启强身边,看见他沉沉的眉眼,那话又变成一句:“怎么瘦了?”

    高启强握住他的手,将他五指打开,掌心贴在玻璃上——刚好挡住在门外守着的安欣的影子。

    高启强说我们zuoai吧,你射进来,我就饱了。卫国平想说我不想做,高启强已经环住他脖子。

    卫国平靠在玻璃上,搂着高启强在他下体上进出。死了弟弟的高老板脆弱得像一叶浮萍,叫床的声音都更微弱些。卫国平问他:“你跟安欣做过没有?”高启强说没有,撑不住的手掌落在他身后的玻璃上,又被卫国平掰开握在手里。

    卫国平抬起下巴吻他的唇,吻得高老板摇摇摆摆,轻似一片羽毛。他攀着卫国平的肩膀,在高潮的时候,他看见楼下的安欣从夹克衫内侧掏出烟盒,从里面挑出其中一支点上,等有白烟飘出来,安欣默不作声地离开;高启强趴在卫国平右肩上,默默地把眼睛埋了起来。

    卫国平揉着他的发尾,慢慢填满他的身体。他安慰着他:没关系、没关系,你看着他吧,你看一眼他,他也很痛苦。

    05年卫国平刚认识高启强的时候,是因为一个工地上的案子。案子结束了,卫国平本来要走,高启强拉住他,问他能不能帮自己找一条狗?

    卫国平跟他说,找狗这种事不归我管。高启强说是吗?哦,不好意思,我以前也认识一个警察,和你长得很像,他特别爱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以为你们都会管的。卫国平没给他回复。不过几天,给他带回一条哈士奇。

    高启强笑了,说卫队长,我丢的可是捷克狼犬,你给我找回来一条哈士奇算怎么回事?卫队长把狗绳拴在他手上,告诉他,哈士奇怎么了?哈士奇也有狼的基因。

    到现在那条哈士奇还在高家的花园里闲逛。有一次他们两个人一起出去遛狗,路过一家玩具店,高启强停住脚步,默默注视着玻璃窗里的玩具火车。

    卫国平还以为他想要,说你这么大个人了还喜欢这个?喜欢我给你买。高启强摇摇头,额头贴在玻璃上,说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家里穷,我妈不给我买火车,就用一辆小的消防车代替。那辆消防车一直陪着我长大,可是我最喜欢的还是那列长长的火车。

    卫国平说,那辆消防车不会伤心的吗?高启强问他什么?他把那句话又重复一遍,告诉他:“如果你和消防车玩的时候,脑子里面想的都是那辆你买不到的火车,到头来不仅火车会伤心,消防车也会伤心的。”

    高启强看着玩具店里的火车,沉默了一会儿,告诉他你说得对,可是那个时候我买不起火车,也舍不得丢掉消防车。卫国平说,那就没有办法了。

    那就没有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