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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的路上,坐在颠簸的马车里,两岁的昭姬仰着头看向父母:“阿娘,那个小弟弟。。。确实比女儿漂亮。”

    赵氏夫人不屑一顾:“那淘气鬼哪里漂亮?又哭又闹地,好不聒噪。”

    蔡邕微笑:“夫人,这你就有失公允了,确实,周公此子唇红齿白,眉目如画,高鼻明眸,当得起洛阳城里最漂亮的小童。”

    “那小rou团子,瞧他抓得那东西,是个阳燧,难不成他长大以后做伙夫?”赵氏夫人仍然不肯同意小周瑜好看。

    “抓周是他们庐江的风俗,本来就是个取乐的仪式,哪里做得真。这漂亮小公子,看得出是绝顶聪明的。”蔡邕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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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苒荏,一晃一年半过去了。

    早春的柳树开始发芽,满城金黄的迎春花。

    周异从衙门回到府宅,钟氏夫人迎了出来。周家是庐江大户,又几代为京官,在洛阳置办了三处大宅。

    周异补为洛阳令,本有官宅,但是那官宅比起周家的祖产,实在是逼仄。

    于是周异便把家眷迁到了自家宅子。平时在衙门办公,过后回到舒适的祖宅。

    “夫君,今天回来的早啊。”钟氏帮着丈夫脱去外袍,随口问道。

    “阿瑜呢?”周异很稀有地不等坐定,就四处找着自己的小儿子。

    “在后院玩呢。”钟夫人不以为意地回答。

    “天子突发圣旨,即刻改元,现在从熹平七年改成光和元年。”周异不紧不慢地说。

    “改元?为什么?”钟夫人惊讶。

    “大概天子想开始一种新气象吧。还下旨建立鸿都门学,校址就设在洛阳鸿都门。 学生由州、郡、三公荐举 能为尺牍,辞赋,及工书鸟篆者 ,经考合格方得入学。鸿都门学以尺牍、小说、辞赋、字画为主学。本也没什么。士族却极其不满。”周异淡淡地说着朝堂上的新闻。

    “这是为何啊?”钟氏问。

    “其实天子喜欢风雅,歌赋雅乐,书法琴技,本无可厚非。只是不该听信了宦官之言,建立这么个学所,和太学对着干。而且招收的都是市井之徒,自然和士族大家格格不入。世家子弟不齿与市井学子为伍,更不愿替宦官撑场面,所以入学者寥寥。”周异叹了口气。“因为设在洛阳鸿都门,正规我洛阳令辖内,我还得替天子分忧,带头送自家子弟去捧场。”

    “咱们庐江周氏本就子嗣不旺,适合上学的也只有阿玢,可他已经回了庐江老家读书。那在京师的只有堂兄之子阿晖了。”钟氏夫人所说的阿晖是周瑜的从兄周晖,周异堂兄周忠的儿子。今年十四岁了。 而周瑜长兄周玢,因身体不好,不习惯北方的气候,便和母亲如夫人王氏一起回了庐江舒城老宅。

    “咱们周家好歹也算士族大家,只有一个子弟去怎么可以,弄不好被那些宦官挑剔,会很麻烦。”周异沉吟了一下:“就让阿瑜也和阿晖一起去吧。”

    “什么?夫君是开玩笑的吧?阿瑜还不到三岁,还要带着乳母嬷嬷,这不是去捣乱的吗?”钟氏不以为然。

    “我看可以,咱们阿瑜聪慧伶俐,也未必就比那些八九岁的孩子们差。至于市井小民的子嗣,怕是十几岁的孩子也未必能比阿瑜懂得多呢。更何况,杨郎中的幼子杨修,蔡议郎的女公子蔡琰也都去,小孩子们认识一下不也挺好。将来大了也要做个朋友嘛。”周异劝解道。钟氏见丈夫心意已定,便不多言,点头答应。

    周异完全没有料到自己的小儿子周瑜竟然对去鸿都门学一点都不怵, 相反,还十分高兴和积极。

    那里除了专门安排的教授低龄稚童的先生,还有一堆保姆。

    各家贵族奉天子命必须派子侄入学,成年的半成年的世家子弟不愿意与市井小民为伍,于是为了完成皇命,很多世家派来的都是三到十岁的小童。反正学学书法,绘画,再练习琴箫乐理,也无甚坏处。只是这样一来,几乎每位学童都带有乳母或者嬷嬷。

    为了上学,周异提前给儿子取了字。希望儿子们有美玉一样的人品气度,周异家的两个儿子都以玉为名。长子周玢,字公琪。他的名和字都是美玉的意思。而周瑜的瑜字,更是出自《左传·宣公十五年》:“山薮藏疾,瑾瑜匿瑕。“

    ”阿瑜, 你过来”周异招呼小儿子和钟氏夫人到书房。“阿瑜,明天就入鸿都门学了,阿爹给你取了个字。以后同学之间,先生之间,都要称呼你的表字,才合礼数。”周异看着漂亮儿子脸上那放着光彩的溜圆的大眼睛,故意逗他:“阿瑜,考考你, 你觉得爹爹会给你个什么样的字?”

    “大哥名玢,字公琪,都是美玉啊。阿瑜的瑜字也是美玉。。。嗯。。。叫。。。公。。。”小周瑜仰着脸,圆圆的眼睛眨了眨,长长的向上卷边的长睫毛乌黑一排,像两柄小刷子。“阿爹,我知道了。。。叫公瑾!对不对?”他突然兴奋地大叫。

    周异和钟氏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问:“你怎么知道?”

    “《楚辞·九章·怀沙》中有“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既然阿爹给孩儿起名瑜,那表字不正好是公瑾吗? ”周瑜说完,周异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这句话的?”

    “阿娘教过孩儿背楚辞啊。。。”小周瑜的注意力开始不集中了,他看见了门口嬷嬷手里端着的饽饽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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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阳郊外的涧河畔,一簇柳树林中,茵茵绿草甸上建了几处茅亭,涧河水流过来形成的一处小溪,蜿蜒穿插在几处茅亭之间。夏花正绚,凉风习习,是个风雅静僻所在。 几个文人墨客按秩序安坐于潺潺流波之曲水边,一人置盛满酒的杯子于上流使其顺流而下,酒杯止于某人面前即取而饮之,有人正高声清淡老庄,有人在吟唱词赋以为酒令,好不潇洒从容。最东头的一间茅亭里的男子却没参加行酒令,而是独自坐在溪边,边饮酒边抚琴。琴声古朴清越,别有一番幽静。

    “爹爹!”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童穿着淡紫色的襦裙,跑了过来,头上还带着一圈花编的草环。

    “昭姬,来,到娘亲这里,不要去烦爹爹。”赵氏夫人提着裙裾在后面追。

    小昭姬一头扑进了蔡邕的怀里,琴声戛然而止。

    “昭姬,你跑什么?女儿家要文静端庄,走不露足,笑不露齿。这样疯跑,可不淑女。”蔡邕嘴里说着,手上却把女儿抱起来坐在腿上。宠溺异常。

    “阿修在后面追我。不想和他玩儿。”小昭姬把头埋在父亲宽厚的胸膛前,似乎在躲避什么人。

    赵氏夫人气喘吁吁地跑来,后面还跟着一个打扮艳丽的贵妇和一个仆妇。

    那仆妇手里拉着一个急冲冲想向前跑的男孩子。那那孩子锦衣丝履,服饰华美,一看就是贵族子弟。

    蔡邕一看那艳丽的贵妇,是汝南袁氏的长女,才知道这个小男童是谁。他看来就是杨彪的儿子杨修。

    弘农杨氏和汝南袁氏都是士族大家,传承百年而不衰。四世三公的家庭相互联姻已成定例。

    杨修只小昭姬三个月,大概是男孩子长个晚的缘故, 个头却比昭姬矮半个头。但是他身穿华服,手拿一柄小折扇,不动不笑的时候,颇有文人风骨。 然而他这形象仅仅维持了一瞬间,就轰然崩塌。因为看见了躲在父亲怀中的昭姬, 他快步跑起来,大声喊着:“你过来!”

    “我不要跟你玩!”蔡昭姬躲在父亲身前,坚决地说。

    ““昭姬!”紧随而来的赵氏夫人生气地说:“你怎地这么不听话,德祖要教你写字,你就好好学啊?”

    “谁要他教?爹地教得比他好!”小昭姬并不示弱。大声抗议。“我不喜欢他!不要跟他玩。”

    “我就跟你玩!”跑过来的小杨修也不客气,上来就拉小昭姬的袖子。

    “爹地救我。”小昭姬像躲狗一样地一把搂住蔡邕的脖子紧紧地不撒手。

    “伯喈先生的女公子比起我家德祖还要倔强啊?德祖不过是喜欢昭姬,想送她一套笔砚罢了。谁知道小小女儿家这么大脾气,把笔墨都弄洒了。”袁夫人有些不悦,拉住儿子不让他再往前昭姬跟前走。

    “他想拉我的手,登徒子!”小昭姬突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让众人无语。这样一个四岁的女娃竟然也知道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

    而且还用来骂想拉她小手的接近四岁的小杨修。

    杨修显然并不知道登徒子的含义。仍然道:”你弄洒了我的墨!“

    蔡邕大致明白了这番吵闹的原委,无非是小儿女打闹而已。看来四岁的女儿已经有了好恶,她不太喜欢杨彪有小才子美名的儿子杨修。想起杨彪曾说过要做儿女亲家。从眼前看来,这可能会有点问题。

    饽饽果子,甜品青橙的一通招呼之后,总算把两个小孩哄住,不再吵闹,但两人还是互相不予理睬。

    一天的曲水流觥酒会结束,蔡邕和赵夫人正在内室里秉烛闲聊。

    奶娘的声音响了起来:”老爷,夫人歇下了吗?“

    "陈嬷嬷,进来吧。" 赵夫人道。

    ”夫人,刚才服侍小姐安眠,发现小姐身上藏着一块玉玦。从没见过小姐有这么块东西,看着成色极佳,怕是价值不菲。“

    陈嬷嬷说着,捧上一方白色丝帕,打开来呈上。”小姐不让我动,她用帕子包好放在枕头下面。我趁她熟睡,偷着拿来给老爷夫人过目。“

    丝帕一打开,满屋生辉,是一方圆形的羊脂玉玦,晶莹剔透,在跳动的烛火下熠熠生光。玉玦用紫色的丝绦系着,还有同样成色的白玉带钩,看来是哪家公子挂在身上的配饰。蔡邕和赵氏夫人对视一眼,心里都不免紧张。赵夫人脱口而出:“夫君,我好怕鸿都门学里的市井后生看上了咱家的宝贝,私赠了信物。 若是女儿不察,上当受骗,可不毁了终生?“

    蔡邕何尝不紧张,他却不像夫人那样沉不住气。仔细把玉拿在手上反复端详,一面安慰妻子:”不会那样糟,和田羊脂玉,等闲难以得到。这必是个世族大家的公子所佩。“

    ”现今,市井中的商贾,宦官和外戚都不乏爆发户。万一是那样的人家,岂不糟糕?“

    蔡邕不理赵氏,仔细把玉玦拿到烛火前细看。

    突然,他有了发现,在白璧玉玦的背面,有四个精致的小篆,是出自《楚辞·九章·怀沙》篇的“怀瑾握瑜”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