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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红不白(作家*杀手)

    

不红不白(作家*杀手)



    /一/

    入秋了。

    许幼怡小口小口喝着红酒,窝在阳台的沙发上眺望秋夜的上海。夜色沁凉怡人,幼怡心上长久缠绕的困扰浸泡在酒里,一时间不再作祟。错落斜逸的屋脊被她勾勒作岭外的山脊线。不远处一座矮楼像山脉间幽暗的冰谷,里面微亮的灯光原是冰下的活火——那是新开的出版社分店。出版社生意愈发红火,王社长一如既往的精明体贴。幼怡的产假刚结束,便被提拔作副主编。自从春天里从周家出走,幼怡心里总不时兴起一些念头。

    在家静养时,她便已央着严微买了不少新兴女性报刊。那人还不太乐意,说刚生完孩子不能立即工作。于是时常把书刊生硬地按在她床上,不但不顾一边幼怡摊开等待的双手,还总是来一句“喏,你要的艺术。”但当幼怡气恼着作势要打她手心的时候,她倒也乖乖站着没躲。插曲之余,幼怡已饶有兴致地做了许多笔记。下车伊始,幼怡即与王社长达成共识,一同签下了不少极具潜力的新人。年轻的“娜拉们”笔力矫健,题材多样。幼怡记得年龄最小的那位女孩,签约那天在出版社众人面前昂着脑袋——我顾涯一定要写出一本畅销世界的上海滩式悬疑小说!王社长听罢,伸手拨弄两下那姑娘的左侧的马尾辫,又指指偷摸扒拉着她另一侧马尾辫的幼怡,你幼怡jiejie的书已经名扬海外了,不赶紧请教请教?

    幼怡连忙松了手。同道的打趣如同半斋会的点心,舒适喜人却不宜多食;何况王社长近来常常没来由地夸赞她。幼怡心道无福消受,嘴一瘪眼一瞪,却瞥见那个女孩顾涯突然转过身来认真的看着她,造就幼怡一个未成形的眼刀。顾涯捏着手上的合同,当真从嘴里蹦出一个看得出积蓄已久的问题。幼怡一时呆住,回答时按捺不住上扬的眉眼,心里疑惑这女孩是不是严微自幼走失的meimei,怎和她一般呆傻率直。

    待两人单独在签约仪式一角将问题解决,幼怡摸摸下不去的嘴角,认真地瞧了瞧这个刚刚十八岁的姑娘。身上穿着不甚打眼的朴素衣服,却是格外白皙的肤色。没完全长开的眉目还带着点女学生的书卷气,时常抿住的嘴唇添了些许硬朗,文静中藏着几分疏朗开阔。幼怡温婉地笑,打趣几句正转身离开,却又被顾涯叫住——许小姐,请问您是否可以做我下一本书的编辑?幼怡暗自做个鬼脸,转身见到一位衣着典雅的年轻女人在顾涯身边站定,带着歉意向她致意:“顾涯不懂礼数,请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幼怡被唬了一跳,因为女人秘书样的行为有绵里藏针的嫌疑,大约来源于她淡漠尖锐的神情。

    没等幼怡回话,顾涯已甩开女人的手大步离去,动作里滞留着一点纨绔感。女人再次抱歉地笑,转身去追。幼怡不由皱眉瘪嘴,很是讶异。作家本性使然,幼怡不等向王社长示意便快步跟上。二人没叫黄包车,也不坐汽车,只一前一后地走着,保持陌生人的距离。而后她们又默契地顿步,一同拐进一个人烟稀少的巷子。幼怡远远见到二人在巷子深处对峙,并不十分剑拔弩张,至少不比她小时候在老城区见到的对峙那样——火山在两人之间涌动,一个字就能见血。可这两个人却不太一样,她们之间怨愤的形状不像火山,倒像是沙漠,干烈、生涩。幼怡小心翼翼探出脑袋,不防备肩上突然挨了一下。幼怡惊得浑身一颤,眼角余光瞥到熟悉的褐色衣脚,想也不想把那人的胳膊圈进怀里,侧头比了噤声的手势。灵感来了!她压着声音冲严微狡黠地笑。严微似懂非懂地慢慢点头,接着眼神几个游移,最后无辜地落在幼怡眼里。幼怡瞧她神色古怪,急忙扭头——果然,巷子里两人踪影全无。

    “嗨呀!“许幼怡愤愤地甩开怀里罪恶的手臂,瘪嘴咬唇敛目叉腰,恨恨地盯着严微木头一样的脸。她暗恼:好不容易有点点写书的灵感,竟都让这呆子毁了!可幼怡又不能真拿她怎样,气急之下随口指使严微去巷子里再试着找找。可那呆子听不得玩笑竟信以为真,过了约莫五分钟才从巷子里出来。

    “没找到?”幼怡了然地撅嘴。严微沉默没有作答。幼怡只当她空手而归,背过头偷笑:这人一向自傲身手,如今总算吃了瘪。她朝严微灿烂一笑算是原谅,继而牵起她的袖子问:“今晚我们吃什么?”

    /二/

    幼怡一向不喜酒味,然而为了捕捉灵感总硬着头皮灌醉自己。她醉得很有预兆,酒意涌上脑海正如红晕蔓延脸颊。上海滩艳丽的夜景映在幼怡空空的眼里,她耳朵里倏尔又响起那晚周张二人纠缠的喘息声——可那不是她想要的。幼怡稍稍坐正,把自己的两条胳膊摆弄成那天看到顾涯二人纠缠的模样,再用力甩开。可看来看去还是自己的胳膊,平常极了。幼怡沉闷地低了头。

    灵感无心造访,严微姗姗来迟。她坐在幼怡旁边的躺椅上,卷来一股沐浴残留的水汽,讲不清让幼怡更清醒还是更迷醉。幼怡无意识地傻笑:“微微,你来啦”,又仰头灌了一口红酒。她隐约感到盯着自己那道持续的目光。觉得本不可体察的晚风忽然昭然若揭。下一刻严微倾身过来,黑发拢着身上的冷香率先晃荡在幼怡颈窝里。幼怡眯着眼疑惑,严微便伸手过来把她手里的酒瓶轻轻拿走。“别喝了。”严微自己抿了一口酒,向她挑眉,“你都醉成这样了。”幼怡不太乐意,拽过严微的手臂搂着,自己反倒浑身一僵。近前纠缠她的苦恼一下占满她的脑海。她恨不能一醉方休,但她直觉:也许唾手可得的灵感就暗藏于苦恼当中。

    苦恼生于签约仪式之后。

    那时接连几天艳阳高照,众人不无欣喜。以致时不时造访的顾涯看上去都顺眼了许多。更何况她从不空手来,因而得了王社长好几声“小菩萨”。后来幼怡也有所听闻,顾涯原是上海滩新贵族顾家的大女儿,很受她父亲青睐。可这礼不白送,为的还是签约那天的“陈年旧话”——顾涯当真想让幼怡做她新书的编辑。幼怡也不是个倨傲性子,又不怕“副主编做新人作家的编辑很掉价”这类流言,见顾涯心诚得很,自然从善如流。合同刚刚签下,顾涯便搬了凳子坐在幼怡身边,递上一本手稿,动作紧张得像总被抛弃的小孩。幼怡冲她安抚地一笑,接过后看了好几页才发现顾涯仍坐在身边。幼怡干脆把手稿放下,哭笑不得与她相对,“你就这么喜欢盯着我看啊?”顾涯眨眼,一副诚挚的模样:“许小姐,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也很想做你的朋友。”她眼里认真过了头,但倒也是青少年合该如此的程度。幼怡把身子转过来正对她,头一歪在笑:“我们已经是朋友啦。而且朋友之间不用如此拘谨的。你难道和朋友都这样啊?”顾涯摇头,“许小姐,你和他们不一样的。”等幼怡再追问哪里不同时,顾涯不说话只是笑,又突然变做少年老成的高人模样。

    幼怡没有继续追问。她隐隐感觉触摸到某种困扰的边缘。这种困扰基于她以往破碎的生活,也许她的新生活也逃不开。她一时无法清楚这困扰的具体内容,只得暂且放下。

    她想起那天失之交臂的灵感,试探着问那年轻女人的身份。顾涯一愣,脸上显出烦恼与生硬的掩饰。只是这种表情落在她稚嫩青涩的脸上未免有“为赋新词强说愁”之感。顾涯并不乐意,但着实不愿说谎,低头闷闷道:“唐西佳是我后妈。”幼怡咽下即将脱口的疑问,想到二人相差至多八九岁的年纪,心中了然。世上关系大多被年龄死死束缚:亲情通过时间与威严挂钩,爱情通过时间与“门当户对”挂钩,友情通过时间与默契相通。过于年轻的母亲拿不出为人母的架势;早熟的少女不愿屈服于父亲的新欢。也许那份灵感便来源于此吧。幼怡莞尔,没有多嘴。顾涯顾及学业匆匆离去,幼怡便不再考量。

    可先前触摸到的困扰待幼怡闲暇时便悄然折返缠绕着她。幼怡清楚自己敏感的神经为“朋友”、“不一样”这两个词所触动。这两个词语像是云雾缭绕里唯一显现的阶梯,普通却不知通向何处。世人总把朋友多少与名气大小挂钩,以为她许小姐是一朵翩翩交际花,可她自己却不可避免地一再意识到:她真正的朋友少得可怜,以至于严微的“不一样”都显得有些掉价。如果她与严微的相处只不过是当初与阿晚友谊的复刻——撒娇、耍赖、说笑、打闹,那么严微的“不一样”又体现在哪里呢?幼怡从未想过她和严微的关系竟然需要一点参照。幼怡试着回忆她过去的朋友。她曾把阿晚看作最特别的朋友,她放任二人的生活相互侵占、重叠,可张晚却用最残酷的方式背叛了她;她又把裴小姐段小姐当作朋友,不那么热切的相处,却也换不来真心。幼怡笔下流淌出那么多性格迥异的人物,她们的友谊简单而隽永。因相近的抱负走到一起,路上的风雨困苦也显得不那么艰难。幼怡曾以为她的友谊也会是如此,可世道不愿放过这个风口浪尖上的女人,总让她遇人不淑。幼怡不知道她与严微的相识相交是否顺应世道钦定的轨迹,可严微的出现在幼怡看来的确是意外之喜。她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个惊喜,下意识拿曾经与阿晚那一套来与严微相处。但严微与阿晚截然不同,严微沉默,不善言辞,善良直率。她不需要幼怡认可她的能力,也不需要幼怡助力她的事业,她整个人明明像一棵静默的松,却甘愿为了幼怡弯下笔直的脊梁。幼怡不知道拿什么报答她,只能在心里把严微标记得特殊再特殊。可她如今惊觉,单向的着重符号并不能就此留住一个人。幼怡看不懂严微手记里的那些名字,也不明白她到底在惧怕什么,幼怡甚至无法明白严微心里在想什么。其实作为朋友,总会给对方留有一点私人空间的对吗?——只要能确定对方永远不会离开自己。

    然而某一天清晨,幼怡从偌大的阁楼里惊醒,找遍照相馆的每一个角落都找不到严微,就连那把唯一能证明她依然存在着的98式步枪也倏然消失。幼怡慌张地冲进严微的卧室拉开她的衣柜。衣服上还残存着严微身上的暗香,幼怡觉得也许自己正如这香气虚无缥缈,从不是严微所挂念的实用之物。倘若严微当真一走了之,凭她嫌麻烦的性子也会把这些衣服就此遗弃。自那之后幼怡开始害怕一切静默,她明知严微不喜欢多话,却还是时不时地叫她的名字,听她下意识扯着嗓子回答“哎”才能放下心来。幼怡并没有忘记严微救她护她的那一切,只是她隐约感受到严微自身的强大与背后隐藏的势力。这个女人若当真如此万能,那么救一个人和杀一个人同样都不需要她过多的思量。幼怡不由自主地开始反思:如果没有自己做严微的拖油瓶,严微是不是会活得更加自在?幼怡不长的二十六年人生里,这是她第二次为成为“拖油瓶”而神伤。上一次是在谢一范身上。

    幼怡趴在书桌上,把头埋进臂弯里。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像打翻的黑墨水蔓延开来,把幼怡近来重塑完整的心脏染得面目全非。她漫无目的地任思绪狂奔在记忆里寻找自己拖累严微的证据,可找着找着就偏离了轨迹。前段时间与周衡、与好友的战争后遗症毫无征兆地积压在此刻完全爆发,那些她刻意忽视的自语在她脑海里炸开:你珍惜的友情爱情都是假的,你骄傲的才气荣誉也都是假的,唯一真实的是你一直在拖累别人。幼怡耳朵里嗡鸣声大得可怕,几乎完全盖住了王社长在一边悄声的问询。直到王社长用力摇晃她纤细的肩膀,幼怡才注意到周遭的变化。众人大多下班离开了,只是王社长因为担心她而留下来。幼怡脸上挂着无意识的泪从出版社踉踉跄跄趟到街上,嘴里只是喃喃道:“她不会的,她不会的……”。

    坐着王社长的车到照相馆时,幼怡已经缓过神来。她庆幸严微不在,攥紧了手中吸饱泪水的纸巾冲不放心的王社长僵硬地笑,保证一定照顾好自己。

    幼怡依然没有弄明白她的苦恼应当怎样解决。也许解决了这苦恼,严微便不会离开。但她不敢再深想,就算是自欺欺人她也想拖到梦碎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