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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向き》

    初次會面的經歷絕對算不上多麼美妙,甚至可以被稱之為是糟糕,若非接觸的時間足夠短暫,他甚至會想要想神明禱告讓這一切重來——好讓自己能在最合適的時機、以最合適的身份去認識那個名叫費奧多爾的男人。

    學期末的學業繁重了不少,更何況還有大量需要實際數據來論證的作業,當西格瑪疲憊的推開大門時,守夜的傭人都已經踡在椅子上打起了盹,他看了一眼從偷懶中驚醒,但看見是自己後又露出無所謂表情繼續閉上眼睛的傭人,也不怎麼意外,只是拖沓著腳步飛快的走進廚房,果不其然沒有任何剩餘的餐點,但至少材料還有。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被漠視,在這棟房子裡,沒有什麼比一個源自一場已經沒用了的商業聯姻、血緣關係上的父親在外又有無數私生子、而且完全不受重視不被在乎的“大少爺”更多餘的了。西格瑪簡單的給自己做了一份rou醬的意大利麵,期間還因為走神手抖了一下,所以嘗起來當然也不可避免的有些過鹹,他就著涼水匆匆吃下大半,正要去洗碗時聽到了廚房外有某種過分喧嘩的聲音。那個男人回來了,西格瑪的脊背一下就繃緊了,他遲疑了幾秒,慢慢往外看去。

    熟悉的鬧劇。膀大腰圓的男人身上酒氣熏天,在客廳裡大吵大鬧的指責偷懶的傭人,被驚醒的管家匆匆趕來,西格瑪甚至不清楚自己看向名義上的“父親”時,臉上露出的表情能不能被稱之為嫌惡。他像以往一樣,打算只是粗略的看了一眼然後退回廚房,但餘光卻注意到了某些不太一樣的畫面,或者說多出來的人。

    一個瘦削的黑髮男人安靜的站在後方,分明是秋假都還沒開始的時候,他卻好像很冷一樣把自己裹在了深色的毛絨坎肩中,頭上還戴著頂白色的毛皮帽子。但引人注意的其實並不是反季節的裝扮,而是男人身上那種詭異的與周邊一切都格格不入的靜謐氛圍,令他顯現出某種安靜的危險感來。西格瑪恍惚了一下,發現對方似乎也察覺到了目光,抬起了頭來,目光短暫的接觸了幾秒,西格瑪才突兀的意識到自己腦海中猝然閃現出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這雙深紫色的眼睛真漂亮”。

    對方勾起了一點嘴角,似乎是想要做出一個表示友好的笑容,下一秒卻被發洩過後大步回頭的男人狠狠攥住了手臂,於是西格瑪看見那剛剛揚起一點輪廓的笑顏陡然消散,轉為了某種看起來既沉默又悲傷的“面無表情”來。父親動作親暱的去攬他的腰,一邊又用力的攥著胳膊,幾乎是強迫一樣的把人帶向了另一面的側廳,那坎肩落在了地上,西格瑪幾乎都能聽見男人上樓梯時笨重的喘息和腳步聲。

    他突然就惶恐起來,一下縮回了廚房裡,匆忙洗刷過後走出去,恰好看見管家打著呵欠來撿掉在地上的披肩,和其他傭人比起來,管家對他起碼還留有了一點基本的尊重,雖然不多也只在表面上:“少爺,晚上好。”

    西格瑪有種莫名的心虛感,他點點頭,準備繞過去上樓休息,但某種求知慾還在放大,他不確定有沒有其他人注意到自己當時在看,再三猶豫,才好像若無其事的隨口問出一句:“這個……是從哪裡來的?”

    “這是夫人的東西,他回來時走得太急……”管家隨口回答,然後才好像故意的一樣拍拍腦袋,“哎呀,是我忘了,少爺最近不常在家不知道吧,前些日子老爺帶回來的,說是從俄國千里迢迢來的名門——對生意可大有幫助嘞。”

    他一邊說著,一邊想要從西格瑪臉上看出點什麼其他的表情來,好像平生最大的娛樂也不過是看別人露出悲傷或憤恨的醜態並在心底暗自偷笑,但這一次他失望了,不被在意的小少爺沒有其他表情,好像就只是在聽一個不相干陌生人的事情一樣,點點頭道謝後轉身離開。

    西格瑪說不清自己在那一瞬間從心底湧出的情緒都是什麼,他可能有些煩躁,又可能只是多餘的慈悲心作祟為那只有一面之緣的人感到不值,誰讓他只憑管家短短的幾句話就能在腦海中想象出,一個同樣不受寵愛的孩子被當做什麼銜接關係的東西隨意贈送出去、還恰好落在個不那麼會憐惜的混賬手裡的畫面呢。

    自那之後,有雙透徹又純粹的幽紫色眼眸就總是在他腦海中一次又一次的浮現著,直到學期結束,早出晚歸的作息結束後,他和已經被喜新厭舊的傢伙遺忘了的那人接觸相處的機會才多了起來。最初只是遠遠的碰面、目光接觸或者簡短的打著招呼,偶爾是在餐桌上,最後下來的認知也才寥寥幾點:他確實是個非常安靜的人,不論是用餐、還是說話或者祈禱。似乎也是一個虔誠到過分的信徒,很多時候都能看見他閉著眼睛小聲禱告的模樣,當然餐前也不例外。

    而愈是這樣簡單短暫的接觸,西格瑪就能感覺到自己的情緒愈發波動,無論如何都應該已經超越最初時的好奇或者同病相憐的錯覺了,終於有一天,他躊躇不決了許久,拿著本隨手抽出來的書走向了正在露台上沏茶的男人。西格瑪在說話前甚至下意識的乾咳了一下,怎麼看都像是某種故意掩飾的刻意動作,他在咳嗽出聲的下一秒就意識到了這個,於是顯得更加的難堪,逃避現實一樣默默地移開了目光:“咳……抱歉,我可以坐在這看書嗎?”

    “當然可以,西格瑪。”他似乎笑了一下,西格瑪隱約中察覺到了那樣目光似乎就這麼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格外平靜的、輕飄飄得好像沒有重量一樣,於是西格瑪窘迫的再一次低下了頭,盡可能的去躲開任何的目光接觸。他僵硬的坐上椅子,翻開書頁,沒有看進去幾行,遲鈍的思維才突然意識到,對方剛才用的稱呼是自己的名字,好不容易做了心裡建設準備好的自我介紹似乎又顯得多餘了起來。

    於是他當然也錯過了男人在發現他的靠近和笨拙的打招呼間隙裡,眼底閃過的那種饒有興致或意味深長的碎片。似乎是被凍僵了的蛇吐吐信子,抖抖尾巴尖便重新垂著腦袋順勢踡縮躺進了好心又單純的“農夫”懷中。

    “您要喝茶嗎?”他分明是在問著,一邊卻又像篤定能得到一個是的回應一樣,斟出一杯紅茶來,瓷器間相互碰撞帶出悅耳清脆的叮鈴聲,“應該會和童話故事非常相襯……只加了一塊方糖,可以嗎?”

    西格瑪這才發現自己手裡捧著的書名是《愛麗絲夢遊仙境》,甚至在他翻開的那頁裡,金髮戴蝴蝶結的小女孩正好在參與著某個奇妙的茶會。然後茶杯就被送到了面前,那人的手上還有雙同樣素白的手套,與袖口的間隙中露出了一小截手腕的皮膚,就連骨骼血管的輪廓都清晰可見,說不清到底是他還是他身上的衣物更白、更顯得壓抑讓人只能陷入無言沉默。他只好道了謝,端起杯子小心翼翼的小口啜飲著,沒有加奶,甜度和濃度都恰到好處,正是西格瑪所偏好的口味,令人愉快的濃醇茶香和甜味在舌尖上綻開,西格瑪不由得又重新抿下一口,自然而然的發問了:“您知道我的名字?”

    對方的目光甚至沒有哪怕半點的波動,他點點頭,有些似笑非笑彎了彎眼眸,以同樣的姿勢端起杯子飲了口茶:“我被要求看過所有基礎的資料。”

    “在我……”他停頓了一下,“嫁過來以前。”

    那雙眼睛裡仍舊沒有太多的情緒,分明是那麼清澈的目光卻只是好像一池死水,沉寂又幽深的。西格瑪覺得自己似乎被完全得看的透徹了,於是啞然沉默,這當然也很合理,於是反而讓他心生不安愧疚起來,他想道歉,但很快也意識到自己似乎並沒有說這種話的立場,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問下去:“……那個,我應該怎麼稱呼您呢?”

    對方忽然就定住了,西格瑪突然間意識到他其實並不像自己所看見的表面上那麼“安靜無情緒”,複雜到無法辨析的表情在那張臉上一閃而過,快到幾乎發現不了。幽深的暗紫色的眼中似乎溢出了一些什麼樣的情緒,又好像根本沒有,那人用了不到幾個呼吸的時間就平靜了下來,他看著西格瑪,似乎是有些無奈的點點頭:“按照禮節來說,你應該稱呼我為繼父。”

    “——或者說繼母?”

    “…!?”溫度適口的茶險些被西格瑪一口噴出來,他瞪大了眼睛,在避免自己被嗆到的前提下盡可能快的調整呼吸嚥下茶水,想要說些什麼。

    “如果打算以朋友的身份稱呼我,那麼就是費奧多爾,”男人繼續的這麼說著,笑著抽出一張餐巾紙給他,“費奧多爾·米哈伊諾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放下雙手,交疊著按在桌面上,語氣輕快的用俄語的發音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名字,聽上去簡直就像是在吟唱什麼詩歌一樣,西格瑪猶豫了一下,撂在杯子上的指尖踡縮一下,這才繼續:“我知道了,費奧多爾。”

    “嗯,”對方眉頭舒展,露出了一個笑容,不算多麼燦爛,但也意外的非常放鬆,“很高興能認識你,西格瑪先生。”

    而後熟絡起來便顯得理所應當了。不再只是午後短暫的茶會,從餐桌到客廳,他們總能碰見,然後聊上點什麼。費奧多爾的反應不再那麼總是顯得平淡又疏離,他開始不吝於在西格瑪面前表現自己的疲憊,烏青的眼圈和某種隱約的憂慮與煩躁似乎總盤踞在他的身上,非常自然而然的。西格瑪最初為此感到擔憂,也提出過詢問,隨後就被對方帶著笑的“沒什麼”和“我有點想家”一類的話給一筆帶過,那種仿佛能凝成實質一樣真切的疲憊和負面情緒不像是偽裝,更何況他身份的尷尬和面臨的窘迫也是西格瑪rou眼可見的——自己還能藉著學業的名頭躲在外面,費奧多爾整個人卻都已經被完完全全的箍在了這個地方,逃也逃不掉。

    “……辛苦了。”於是他也只能沉默良久,然後學著費奧多爾的樣子做出點祈禱的動作,看著他熟練的闔下雙眼用異國的語言念著什麼,自己又深陷入某種一無所求的迷茫裡。半響過後,對方睜開眼,仿佛沒有感情一樣的幽深的紫色眼瞳慢慢地染上了情緒,於是又變成了西格瑪所熟悉的樣子。

    費奧多爾像是做下了什麼決心一樣,慢慢的站起來對他伸出了手:“也許…西格瑪君,我們會有一個真正的家吧。”

    好像只是隨口一提那樣,費奧多爾眨眨眼睛,繼續問道:“你也在向神明祈禱什麼嗎?”

    “……嗯。”西格瑪突然就釋懷了,那種茫然和無措終於被他自己堅定又認真的撥開到了一旁,他學著那副模樣篤定的向費奧多爾深信不疑的那位神明做下了對“家”的許諾,然後將手搭在了對方的手上也跟著站了起來,感覺到費奧多爾的指尖似有若無的撓過掌心,耳尖發燙,逃跑似的抽開手用幫忙清洗茶具的藉口躲開了。

    他們之間的關係再度升溫了不少,然後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西格瑪的目光開始不由自主的習慣於去追尋費奧多爾的方向,看著他交疊十指默誦什麼,看著他用餐時安靜的用餐刀切開食物放入口中,緩慢的咀嚼然後嚥下,纖長的頸子上喉結滾動,血管起伏,看得他自己都不由得收緊咽喉急切的想要吞下空氣藉此緩解什麼。相處的關係越來越像什麼親密的“家人”了,錯過了晚餐的西格瑪會先去詢問他要不要夜宵,然後兩個人一起在廚房裡吃夾著果醬的三明治;心血來潮時的費奧多爾會久違的擺弄一下自己帶來的大提琴,西格瑪則總是最捧場也是唯一的聽眾……似乎一切都沒什麼。

    直到管家找了上來,好像抓到了什麼把柄一樣,語氣得意洋洋的威脅西格瑪:“少爺,那位畢竟還是老爺名義上的夫人呢,這麼做不太好吧?”然後排開一點照片。當然沒什麼出格的,目光對視、喝茶時的談笑、早餐桌上幫著在麵包上塗抹的黃油……唯一能稱得上確實親密的也只是手臂貼在一起——費奧多爾在教他如何一邊繃緊大腿作為支撐一邊嘗試去拉動琴弦使用樂器。

    偏偏這每一張裡自己的目光都顯有些炙熱,甚至可以說是滾燙的。西格瑪僵住了,他有些不敢置信的把自己刻意忽略掉的什麼情緒重新翻了出來,慌亂的重新審視著,臉上卻沒有多餘的什麼表情更沒有管家期待看見的心虛:“您在開什麼玩笑?我和費奧多爾之間不完全就是普通的家人嗎。像這樣捕風捉影的事情,父親知道了不會高興的。”

    他刻意的咬重了家人二字的發音,但實際效果則更像是為了提醒和告誡自己什麼,然後抬起了頭,少有的擺出了一點名義上的“少爺”該有的氣勢來。直到他甩下臉色鐵青的管家回到房間,才將那種過度的心虛表現了出來,發著抖撐著門板慢慢坐到地上,用力的深呼吸著,惶恐不安的顫抖著不斷重複那句現如今自己看來荒誕可笑過頭的“家人”,反復呢喃著。直到晚飯時西格瑪才神情恍惚的走出房間,意外的發現主位上坐著那個男人,他回想起剛才和管家的爭執,不由得心頭一緊,艱難的維繫著表面上若無其事的表情,坐進座位。

    他名義上的父親又發火了,味道還算不錯的晚餐變得一團糟,西格瑪只能盡可能快的將主菜塞進嘴裡盡快吃飽,聽見他叫罵著管家的名字說他弄得這個家一團糟、然後說還好剛才把人開掉了時,西格瑪頓了頓,意識到自己在用餐時完全沒看見到管家的身影後,一種難以言喻的慶幸和古怪感混在一起冒了出來。西格瑪沒能躲過被暴怒的男人一通斥罵,面色蒼白神情陰鬱的費奧多爾當然也被波及了,直到那個傢伙嘟囔著什麼要去喝酒之類的話離開了,瑟瑟發抖的其他下人們才敢出現,收拾桌面上的一片狼藉。

    “西格瑪,你還好嗎?”費奧多爾叫住了他,有些關切的抓住了他的手,冰冷的指尖捏在西格瑪僵硬的指關節上,搓了搓又揉了揉。西格瑪卻觸電似的抽開了指尖,偏開頭逃避了目光接觸。

    “沒什麼,你……”你也被那傢伙敲詐了嗎?西格瑪猶豫了一下,沒說出口,“管家怎麼了?”

    “似乎被發現了一直在偷偷謊報和挪用款項。”

    費奧多爾沒有繼續試著去強行抓住他的手,只是這麼小聲的說著,然後悄無聲息的貼近了西格瑪,展開手臂環住了肩膀,一個算不上有力但足夠堅定的擁抱:“別想太多,西格瑪君。”

    “我們只是‘家人’罷了。”

    西格瑪打了個冷顫,回憶到此戛然而止,在那之後這段名為家人的關係就陷入了某種沉寂,確切的說只是西格瑪自己單方面的讓它停滯在了擁抱前的程度上。好在假期已經度過了,他用學習的藉口迴避了不少應有的親密關係,直到現在。一個還算晴朗的夜晚,費奧多爾帶了一瓶酒來,準備理由也相當的充分,是為了慶祝他的畢業。他很顯然已經察覺到了西格瑪單方面的退避,但什麼也沒做,沒有試著往前也沒有後退,只是同樣自顧自的保持了原有的態度,於是反而讓心有不安的西格瑪愈發不自在了。紫色的眼睛裡和往常一樣看不出多少情緒,費奧多爾輕輕笑著,聲音溫和的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想法,似乎即便西格瑪態度強硬的拒絕了,他也會欣然接受道聲晚安然後離開。

    而西格瑪卻還是說不出那種拒絕的話,於是他沉默的點點頭,同意了。

    已經到了即便是畏寒的費奧多爾都不得不脫下那頂總不離身帽子的夏天了,西格瑪突然意識到時間原來已經過了這麼久,他們用著那個可笑的所謂家人的身份在屋子裡一起度過了大半個秋天和一整個冬春。然後就悶不做聲的在費奧多爾只是剛剛倒出了一杯酒時,飛快的拿過杯子給自己灌了下去。

    是口味酸甜的冰酒,帶著一點綿密的氣泡和水果的清香。和他認知裡俄國的風格截然不同,西格瑪抬眼看向對方,費奧多爾端起杯子輕輕揚起一點唇角,就像他們初次見面的那個夜裡他想要對西格瑪露出的笑容一樣,聲音也輕輕的:“我挑了好入口一點的類型。”

    “很好喝。”西格瑪接過瓶子又給自己斟了滿滿一大杯,這是實話,如果不是喝下去後喉嚨逐漸的發燙,他甚至都意識不到這種酸甜可口的果味液體居然是酒。費奧多爾做了個邀請乾杯的動作,西格瑪應聲抬手,兩隻杯子碰在一齊帶出了悅耳清脆的碰撞聲。

    “恭喜你終於畢業了。”

    “謝謝。”

    “之後有什麼想法嗎?”

    “……”西格瑪搖了搖頭,他已經悶頭喝了幾大杯,才意識到這酒的度數似乎不低,因為灼熱滾燙的後勁一下就湧了上來,燒得他整個人連帶思維都渾噩了不少。

    他聽見了費奧多爾的歎氣聲,因為自己神志不清的緣故,近在咫尺的聲音聽著甚至還有點失真:“西格瑪君,你喝得太急了。”

    費奧多爾的身體和聲音都在靠近,西格瑪的感官神經似乎都隨著酒精的侵入而遲鈍了不少,他眨眨眼,用了幾秒鐘才發現自己被一雙手臂擁住了。意識中一切都顯得縹緲,但擁抱的觸感格外清晰,幾乎要和記憶裡那個片段疊在一起,西格瑪慌亂的伸出手想要推開人,反而卻只是讓指尖輕飄飄的搭在費奧多爾的領口上,他哽了一下,被酒精擾亂了的大腦絕望的認定接下來馬上就又要聽見那一聲令他痛不欲生的“只是家人”了。

    “西格瑪君,你喝醉了嗎?”費奧多爾卻沒和他想象中那樣宣判什麼,只是問了一句,體貼到過分的關心,反而襯托得感情絕不純粹的自己骯髒起來。西格瑪閉上眼睛,崩潰而又用力的搖著頭想要逃避什麼,下一秒又在本能的慾望驅使下抬起了手,用同樣的姿勢勾住了費奧多爾的腰。

    對不起。我很抱歉。他在心裡無助的嘶吼著,然後吻了上去。

    嘴裡全是屬於那支冰酒的味道,費奧多爾的唇和他本人一樣好像沒有任何溫度,但很軟,軟到西格瑪都不由得一邊羞愧得默念著抱歉一邊不由自主的沉浸在這,用舌尖一點點的舔著。他還是沒敢睜開眼,腦海中幻想著一個個自己被推開被甩上巴掌的畫面,西格瑪感覺到自己在發抖,和把腦袋埋進沙子裡的鴕鳥沒什麼兩樣。一,二,三,四,五……他數著數,但還沒被推開,嘴唇似乎都染上了自己滾燙的體溫,西格瑪睜開眼慌亂的想要逃跑,不料腳上一軟反而壓著對方直接砸上地面。

    費奧多爾的背部撞在僅隔了一層地毯的地板上,悶哼應聲響起。他們的嘴唇還緊貼著,西格瑪的慌亂幾乎要溢出體表凝結成實質性的一團。身體也貼到了一起,西格瑪屈膝試著讓自己能爬起來,胯部貼著費奧多爾的身體蹭了蹭,隨後就僵住了。

    他意識到自己勃起了,相當可恥的因為接吻、或許也因為自己壓在費奧多爾身上的蹭弄。更糟糕的是他的意識在告誡自己反正也錯已至此,不如乾脆就……西格瑪喉結上下滾動,身體則更加誠實的照做了,慢慢解開了自己襯衣的紐扣,隱約間似乎又聽見了費奧多爾的輕歎。

    “西格瑪,地上太冷了。”

    “那我們去床上……”西格瑪條件反射的說著,生怕對方後悔,然後撐著軟綿綿的身體爬起來,攬著對方的腰靠近床鋪,最後——被摁著壓在了床上。

    陀思妥耶夫斯基呼出長長的一口氣,實際上這個醉鬼幾乎是被他搬到這的,對於他而言,拖拽一個醉得肢體癱軟的成年男子,即便只是這麼短短的一段距離也能稱得上是超負荷的運動量。西格瑪還在懵著,被解開到一半的領口敞開著,鎖骨和大半胸膛都暴露在空氣中,費奧多爾低下頭去吻西格瑪的頸和鎖骨,最後停在胸前,舌尖繞著小小的乳珠轉動兩圈,咬住,換來一聲帶著嗚咽的驚呼。

    好舒服,有點痛,但是好舒服,而且那是費奧多爾在做的,是他在……不對,是我在被他……西格瑪的思維還有些混亂,沒來得及捋順就有陌生的快感從胸前一路竄上神經末梢,他下意識的抬了抬胯,臀後恰好就被費奧多爾的掌心托住了。他們在床上又接了一個吻,這次則要悠長、纏綿得多,真正的帶上了調情的意味,西格瑪渾身發燙,頭腦都被酒精和奇怪的感覺燒得發昏,乾脆也放棄了控制無力的四肢,就這麼放任自己癱軟在床上和陀思的懷裡,從喉嚨中吐出一點破碎的咕噥聲。

    被手指試探性的插入時幾乎也沒什麼痛感,費奧多爾的安撫做得非常細緻和到位,更不要說酒精也麻痺了身體大部分感知疼痛的神經,西格瑪軟綿綿的被打開了雙腿,性器頂端敏感的冠狀溝被指尖擺弄著,於是後方那點來自異物的侵入感都顯得不值一提起來,更不要說緊接著甬道被指尖摸索抽動帶來的快感甚至要超過前方被撫慰的快感。男人在擴張的步驟上做得足夠認真,差不多可以說是一絲不苟,像是對待什麼精緻而易損的工藝品。長而有力的指在甬道中鬆動,刺激著敏感的腺體,體液慢慢滲出,隨著指節的屈伸和抽動,被仔仔細細的在身體裡塗抹開來,間或夾雜著溫柔的安撫聲,費奧多爾的溫柔與細緻似乎在此可見一斑。

    於是,最後進入時,兩個人都沒有任何太多的反應,西格瑪顫抖的嗚咽停住了,他努力睜大雙眼,去確認面前喘著氣的黑髮男人到底是誰,身下被硬物嵌入、完全打開了的羞恥感也終於湧了上來。他掙扎著想要躲避和逃脫,最後卻只是崩潰的吐出了幾句“對不起”,身體還在自顧自的做著回應,抬腿掛上並勾在了費奧多爾的腰間,然後就這麼高潮了,白濁的jingye濺到了對方和自己身上。

    最後意識恢復在陀思吻他的時候,細碎的親吻落在眉眼和面頰上,西格瑪在無聲的啜泣著,淚水早就沾濕了眼角,然後被費奧多爾一點點吻去。

    “費奧多爾…對不起。”負罪感和愧疚感一併湧了上來,幾乎要將他淹沒,不合時宜的感情跟荒誕過頭的慾望終究還是變成了這樣糟糕的現實,西格瑪幾乎想要把自己掐死在這,逃避的再一次閉上了眼睛。

    “沒關係的,西格瑪君,馬上就要過去了,”費奧多爾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夾雜了幾個俄語單詞,似乎是好孩子之類的親暱稱呼,“別太在意,沒事的,我向你保證。”

    “睡一覺吧、明天就不用擔心了。”

    他感覺到費奧多爾在吻自己的耳畔,輕柔又溫和的一字一句好像什麼充斥著安神魔力的咒語,意識隨即也好像陷進了某個泥潭裡,愈來愈深,愈來愈沉。

    西格瑪再睜開眼時,渾身上下好像被碾斷過一次的酸痛讓他直接驚呼出聲。頭脹痛得厲害,但更嚴重的好像是腿間,他費力的坐起來然後伸手摸去,已經被清理過了,乾爽到除了痛以外沒有任何不適。他看看窗外,天還黑著,然後才意識到自己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某種尖銳的不安突然開始放大,西格瑪掙扎著爬了起來,套上衣服跌跌撞撞的走出房間。傭人們好像都不見了,他茫然的走下樓,客廳上擺著一隻有點眼熟的瓶子,好像是昨天那瓶酒,那種不安還在悄無聲息的放大著,他注意到酒瓶旁還有一沓報紙,走了過去。

    是當日的晚報,首頁上的頭條佔據了最大的一個版塊,某財閥,一個熟悉的名字,昨天晚上因意外身亡,財產似乎因為生前的什麼婚姻協議,全留給了他從俄國遠道而來的男性配偶。西格瑪用了幾分鐘去消化這則新聞的含金量,難以言喻的寒意從脊背開始蔓延直到全身,於是他連指尖都哆嗦起來,費奧多爾昨天夜裡那句溫柔的話現在回想起來簡直像是什麼詛咒。

    “你看完了嗎,要不要吃三明治?”

    西格瑪猛的回頭,好像什麼受驚的鳥一樣,從廚房裡走出來的費奧多爾似乎已經猜到了他的反應,連多餘的一點表情都沒有,他手上端著盤三明治,似乎就是曾經某個晚上他們一起享用過的、夾著紅色莓果醬的那種。陀思妥耶夫斯基懶洋洋的打著呵欠,一貫的陰鬱的面色現在看來尤為恐怖,西格瑪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一步,想要說點什麼,對方卻只是豎起食指舉在唇旁,噓了一聲。

    “難道這樣不好嗎,西格瑪君,只有我們兩個的話。”他說著,語氣平淡,反而顯得更像是在嘲弄什麼,“你難道不正是那麼祈求神明的嗎?”

    “只有你和我兩個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