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mama(无H)

    

6 mama(无H)



    4岁前的记忆几乎什么也不剩,只记得躺在mama的床上,年轻的保姆在她身边,抱着她,拍着她的背哄睡,但她一点也不困,还很想继续玩。这样的结果是她睡得很浅,一直感受到昏黄的台灯光在眼皮驻留。

    然后她听见家里的大门被关上,mama回家了,拖鞋的声音,花朵的香水味。木地板偶尔被踩出嘎吱的响声。“姐,你回来啦。”保姆用气音说,“银朱刚睡着,我看她一直瞪着那大眼睛,就躺这儿说我们比赛谁睡得快,她上当了。”保姆说着说着笑了。

    mama也很小声地笑,衣物摩擦的声音变近了,她能想象到mama穿着那件米色的大衣,大衣的领子垂下来,蹭到她的头发。

    mama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mama的气味不全是香水味,她也说不清是什么,只要闻见就很安心。“那我先去洗澡。”mama也用气音说,“你就睡这儿吧,等下换位置给她又弄醒了。”

    “哎,行。”

    次日一早,mama告诉她,你要有一个meimei或者一个弟弟了。要不是她看着mama隆起的肚皮,感到困惑,估计mama都不打算跟她说。“爸爸知道吗?”她问。从某个时间段开始,爸爸就不再出现,一开始是出差,后来每个月都在出差。

    “爸爸知道。”mama说,“你想要弟弟还是meimei?”

    “meimei。”她想起幼儿园里的那些男生,皱起眉,“还是meimei好。”

    mama对她咧嘴笑,捏她的脸颊,“mama也觉得meimei好。”

    “爸爸也喜欢meimei吗?”

    “等下次你自己问他好不好?”

    “好。”

    等她足够大了,甚至是二十岁的时候,才知道那是孕期出轨,在那之前她只笼统地从各种亲戚口中听说,是爸爸做错了什么,倒也对他没什么好印象。

    那段时间,小姨经常搬过来住,她也经常被寄放在小姨家,和表姐住在一起。老实说,比爸爸还在的时候有意思多了,让她愈发期待着meimei的到来,这样她的小人剧场就可以有人一起演了,她们还可以一起去骑自行车,一起去对面的游泳馆游泳。

    十三岁之前,祖父母还健在,十三岁那年是祖父去世了,祖母则撑到了她大学毕业。每个周末她们都去祖父母家吃饭,他们住在军区家属院,绿化带里常常放着鸡笼,发出混杂野草腥的家禽臭味。祖父是离休干部,工资很高,生活却很节俭。她记得他用那种对折的纸巾包装当钱包,硬币总是掉得到处都是。

    祖父是北方人,南下过来,祖母出身于附近的乡下,结婚后便随祖父一起住在城里。那两个人都很和蔼,却很少和彼此讲话,一讲话就吵架,比起夫妻更像室友,大部分交流都是等到子女回来当传话筒。

    祖父总跟她讲战时的苦日子,说像她那么大的时候,家里被打砸抢烧,吓得她那段时间听到一点异样的声响都会从床上弹起来。“爸,你别老吓银朱,她都睡不好觉!”有一次吃饭时mama抱怨道,祖父哈哈大笑,答应下次不讲了,祖母只是朝他斜了斜眼。

    她mama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一个meimei,其实本来还有个弟弟,是小姨的龙凤胎,出生后不久便夭折了。兄弟姐妹四个人都经商,都算成功。亲戚们对她爸妈的婚姻,看法基本上是爸爸在高攀,富家女爱上穷小子,虽然她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家族属于“富家”,至少那个时候不算。长大后她回过味来,感慨家族里的关系确实给mama的事业助力了不少。

    她mama是个相当冷静、相当独立的人,且很少强调她是个女孩。上学后她发现一个现象,那就是其他的小孩有着奇异的“角色扮演”意识,常常令她感到困惑。比如过家家时,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爸爸,一个mama;比如为什么一定是男生去搬书本,女生又不是搬不动;比如为什么男生一定是调皮的(她的班上有几个沉默寡言的男孩,而且很害羞,和他们讲话就像触碰含羞草),为什么女生一定是温柔可爱的(班上也有脾气很暴躁的女孩,成天在外头疯跑,很贪玩,长得很高)。经验告诉他们,就是这样的。可这也无法解答她的疑惑:就算最终能够证明,以前一直是这样的,代表以后也一直要是这样吗?不可以换一种模式吗?为什么不?但她不会问,因为她也能猜到对面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不能,因为什么,所以什么。因为这样稳定……blablabla.   本质上,那个阻止她改变的人也在害怕,因为弱小而恐惧。改变是需要勇气的,改变自身的思想更甚,她知道获取勇气绝非易事。

    这类困惑随着年纪增长,进入初中,进入高中,只增不减。在与同学的聊天中,她发现别人的父母似乎会注意让男孩和女孩“表现得像点样子”,就是不要脱离角色,不要出戏,扮演好那个“像样的男/女人”。这时常让她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名为“人生”的戏剧舞台上,有点荒诞。流行的理论是:女孩所需要的生存空间只有一点点,而男孩需要很大,所以女孩应该缩起智慧、愿望、邪恶、恐惧、愤怒和胸怀,男孩则相反,越扩张越好,就像坐地铁时的双腿。她mama从不会强调这些,这是她喜欢mama的一点。

    但她不喜欢mama的地方也有,没错,一个冷静、独立、可靠的人,有时候是冷酷。六岁时,她想学钢琴,当时她刚上小学,学校门口的那条街上有个琴行,每次路过都传出优美的乐声。《致爱丽丝》。她被那美妙的旋律吸引住了。旋律的本质是数字差,以一定规律排列的音符能够传递情感,就像将像素点排列成图像,存进硬盘,然后在电视上播放。看不见摸不着的情感,看得见听得着的情感。

    “不行。”但是mama一口回绝,“你在学跆拳道,你兼顾不了两头。你的能力有限,只能一次做一件事。况且,你没有天赋的,学了也不会有结果。”

    她仍然坚持,说自己就是想试试。“你也告诉我,只要足够努力,就没什么做不到的。”

    mama看着她:“好,你要试试,那你就要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卷,我们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好吗?”

    所以她格外努力,努力了就有奖励。

    然后呢?mama总是对的,她很难兼顾好学习和两个兴趣班,同时在三方面拿出优秀的结果。她用自己当实验品,证实了这一点。所以她放弃了钢琴,之后也更听话了一点,mama给的每个建议都照做,每次批评都反思。(“你的那个朋友,品行是不是不太好?”所以她清除掉一些朋友;“才96分,你可以更好的。”“怎么145呢,是不是松懈了?”所以她彻夜学习。“如果更外向一点,多微笑,才好在社会上立足。”所以她多微笑。)

    迈入成年生活后回头看,这些建议确实令她获得了成功的人生。

    meimei六岁时,她们搬家了,搬去了一个更大的房子,mama的生意风生水起。

    meimei七岁那年,家里客厅空着的部分多了一台三角钢琴,一个戴着窄框眼镜,看起来不友善的女老师会在每个傍晚过来,教meimei弹钢琴。《致爱丽丝》,到《野蜂飞舞》。meimei常常边练边哭,手被教鞭抽得通红,来找她要安慰(因为去mama那里不会得到安慰)。她就对着meimei的手吹气,想起偶尔听见老师和mama的谈话:“她很有天赋。”所以她说:“青青,只要足够努力,就没什么做不到的。”

    “可是我不喜欢弹钢琴!”

    “唔,但你很擅长啊,你可能不喜欢钢琴,但是钢琴喜欢你呢。”不像她,钢琴不喜欢她,音乐也不喜欢她。

    meimei的脸颊鼓起来,吸了吸鼻子说:“好吧,那我坚持一下。”meimei一直都很听话,是个乖孩子。有时候她担心meimei太乖了,有点笨,所以格外照顾meimei。这个功能几乎成了定义“姚银朱”的一部分。

    “那绝对是一种服从性测试。”很多年后,她的好友在互诉衷肠时告诉她,“还有阿姨的洁癖导致你也很洁癖,哦不对,都有点强迫症了我说真的。”

    她的脑海中浮现闲暇时,mama总在做着扫除的背影,那最接近“寻常母亲”的一面。“做人要保持干净整洁。”这几乎是mama会说出口的唯一的教条。“把不需要的东西扔掉,把难看的,乱七八糟的收拾好。”就像她们的生活一直在被某个东西监视。小时候,她认为是那尊观音像,那红色的蜡烛与深夜的火光,看起来并不慈祥,会引起她的恐惧,让她想要臣服。

    即便后来她不住在mama的房子里了,被监视的感觉也没有减轻,以及保持完美的强烈愿望,确认是否行驶在正确轨道上的恐慌。“超我凌驾一切的表现。”她每隔一段时间,就和那个朋友聊天,聊着聊着开始转向自我剖析,“大他者的凝视。”

    “说点人话吧,”那个朋友抗议道,“因为你害怕自己变得不完美,变成了需要清扫的垃圾,也被母亲扫掉。”

    “啊,也可以这么说吧。”

    “但是,”朋友吸了口烟,在大腿上的笔记中画素描,画的可能是她们对面的街景,“‘父亲是专制的魔王,母亲是好意的傻子’,没有了父亲的母亲,会变成父权的性转代言人吗?”

    “我不觉得。”她觉得mama也并非是“父亲”的性转版,如果说父亲的管教是“你不应该怎样做”,母亲的管教会是“如果你这么做,那你就能够获得什么,以及如果你没有这么做,那你失去的一切都要由你自己负责”。

    另一方面,对情绪的理性分析通常会起到反效果。她并不能从中获益,甚至也得不到什么,她知道自己的家庭如何运行,知道其中的权力结构,然后,就只是这样了。她做了小小的反抗,大学时期,到处鬼混,把自己变成母亲眼中的“垃圾”,对她坦言“你就算把我清除掉我也无所畏惧”,最后还是在波折中回到“正轨”,让自己变得再度整洁。

    因为毕竟是爱mama的。没有什么复杂的理由。mama毕竟也是爱她的,以一种或许不正确的方式,以清扫掉她多余的部分,为她选择人生的形态的方式。她完全相信这点。她知道mama也不想要自己的人生,不是为了让孩子变得和自己一模一样——这通常是父亲会对孩子有的想法——而是为了让孩子变得和自己完全不一样,不要经历她经历的苦头,不要犯她犯过的错。大概两种都是错的,但她找不到第三种方法,所以算了,就这么着吧。毕竟现在,她拥有完美的生活,令大多数人都艳羡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