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称呼殷寿为主帅,就像苏全孝还活着在质子团那样。实际上殷寿早就当上商王了,质子团也名存实亡了。如今的崇应彪才是被殷寿钦点的主帅,他统率士兵镇守在护城河畔,他们的过去早就灰飞烟灭了,只有苏全孝还沉浸自己的过去之中。

    殷寿只是稍微诧异了一下,便很快反应过来,他抓过我的父亲为他挡住崇应彪刺来的一剑。我的父亲直接被崇应彪捅了个透心凉,我发出一声凄冽的惨叫,崇应彪甩手就把父亲的尸体抛在一边了。

    崇应彪的一系列动作做得极快,他知道我们在夜晚会有很强的实力,所以都是速战速决。

    杀我的时候也是一剑先贯穿我胸口,让我丧失行动能力,再换了柄腰间的短刃一点一点将我的头颅磨下来,割断脉管,撬断骨头,再将我人首分离。

    如今他想对殷寿故技重施,可惜殷寿杀了太多人,太有经验了,崇应彪的手段在他看来就是小孩子耍大刀,班门弄斧。

    连崇应彪折磨人的手法都是他教的,他很轻松地就把冲过来的崇应彪掼到地上,膝盖顶住崇应彪的腰,将这个在自己世界里无所不能的凶神压制在地上,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一旁的苏全孝完全看呆了,他完全不理解为什么心爱的彪子哥会冲过去杀害自己最敬爱的父亲殷寿,而且还失败了。尽管他刚刚已经听我解释过现在的大致情况,但听到和亲眼看到还是不同的,他的内心仍然没有办法处理眼前震撼的一幕。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习惯性地冲了出去,跪倒在殷寿面前,哭喊:“父亲放过彪子哥吧!”

    我骂他孬种,我说你怎么不上去杀掉殷寿或者杀掉崇应彪,两个都想要,一点决断都没有,你这个窝囊废。

    殷寿的剑抵在脸埋在泥土里的崇应彪的后颈,崇应彪发出阵阵不甘的低吼,在被迫吃了一嘴泥后变得沉闷喑哑。

    殷寿看着跪在地上的苏全孝,又看了看被提在苏全孝手中的我,若有所思,半晌他突然把剑丢了,笑了起来。

    殷寿说,崇应彪,别装了,起来吧,你要杀我就杀吧。

    他是坐过王位的人,连让崇应彪杀了他,说得也是风轻云淡的。笑得弧度也把控得很好,眼睛微微眯起,长睫的阴影遮盖住瞳孔,没有人看得出他在想什么。

    他习惯玩弄世间的一切,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殷寿总是秉持着这样人性沦丧的漠然残忍。

    见崇应彪还在地上装死不回应,殷寿像是等不及开启这场好戏。他踱步走到苏全孝身边,将这个他曾经最勇敢的儿子扶起,帮其拍去身上的尘土,一脸慈祥地问出一个十分致命的问题。

    殷寿问:“全孝,现在到你做出选择了,你想让崇应彪死,还是想让我死?”

    苏全孝吓得差点甩开殷寿的手,他的眼神左闪右避,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下定决心问:“主帅,为什么非要选一个 ,我想你们都活下来。”

    很错误的答案。

    但殷寿语重心长地跟他说,这个问题不是我想问的。

    “那是谁?”

    殷寿拍了拍他的肩膀,苏全孝被这突然的鼓励吓得抖了抖,他所最崇拜的主帅让他捡起地上的剑,选一个人杀掉。

    殷寿说,你是我最勇敢的儿子,我给你一个忠告。

    他难得散漫,像是开了一个无足轻重的玩笑,他说你应当满足那个人的想法,来杀了我。

    苏全孝颤抖着说,父亲……

    殷寿说,他在等你,快动手吧。

    苏全孝不明白,什么他,究竟是谁非要逼他杀人,为什么父亲要他杀了自己?

    他跪下,用双手捧起鬼侯剑,递给殷寿,说父亲我做不到,您是我最敬爱的父亲。

    殷寿说,你应该杀了我的,他正在看着……

    他……究竟是谁?苏全孝问,似乎心中有所察觉,他渐渐看向殷寿身后慢慢爬起来的崇应彪。

    崇应彪一边吐着血一边发出癫狂的大笑,他说殷寿你这个恶心人的玩意,你就应该被千刀万剐,你就应该被碎尸万段,死无葬身之地!

    殷寿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玩味,他说可你是最像我的人,崇应彪。你是个为了权力可以牺牲一切彻头彻尾的疯子,我知道你想让苏全孝报复我,还故意装成你是一副受害者的模样,你希望得到他的同情心吗?

    “你太愚蠢了,崇应彪。”殷寿说:“像你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原谅,发生过的事不可能复原,你害死的崇侯虎和苏全孝也不会复活,你现在这么幼稚地认为让苏全孝杀了我,就可以让你那可怜可悲的愧疚心得到满足了吗?”

    他既是在询问崇应彪也是在询问自己,那些死去的毁灭的永远无法溯回的过去,他一点也不会为了那些无聊的东西感到后悔,因此他看到和他相似崇应彪居然郁于过去,他大声嘲笑,恶毒诅咒,并残忍预言。

    “最像我的儿子啊,你要明白,你永远没有机会逃离这炼狱的。”

    仇恨是无法斩断的,也是没有办法克服的,一旦陷入其中只能和永无止境的欲望一同溺死,稍作思考更是一场上刀山下油锅的酷刑。殷寿早被这种炼狱折磨过,因此他除了自己什么都不想,可悲的崇应彪现在还没想明白,比起血rou相残弱rou强食的动物,思考才是人类最大的惩罚,怯懦的人类情感是阻碍追求最高权柄的最大阻碍。人的一生本就是不断地走入丛林,杀死与被杀死的过程,试图在一群茹毛饮血的怪物里寻找救赎,真的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做法。

    他接过苏全孝的剑,反手将剑柄塞入苏全孝手中,在苏全孝惊诧之际大笑一声直接撞上剑尖,锐利的刀刃穿过他的脊骨咽喉破开一个大洞,殷寿笑着推着剑刃整个人向后倒,喷溅的鲜血淋了身后的崇应彪一脸。

    我残忍的弟弟显然没料到殷寿的做法,但他还是下意识地舔了舔嘴边的鲜血,王的血在他舌尖滚动,他发出非常尖锐古怪的咆哮,那笑声就像老秃鹫被拔掉毛之后放在火上活生生炙烤发出的凄惨诡异的嚎叫,可怜的空中霸王在人类手下也不过是跟猪狗牛羊一样的食物。

    虽然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但我清晰地记得那个声音,因为我的弟弟说它叫得太惨了我们了结它吧。可我说这不是很有趣吗,我愚蠢的幼小的弟弟说可它真的太可怜了,我说那你能代替他吗,弟弟瑟缩地摇了摇头,我说既然你不能没有救它的能力,也没有代替它的决心,就别装模作样地施舍你那毫无用处的同情心,会让人作呕。我记得那年我八岁,那几天我养的狗被父亲杀了,因为父亲觉得我玩物丧志,于是我也不想我的弟弟好过,我宁愿我们一起伤心一起绝望,也不愿意他救得了他想救的。

    “一起毁灭吧。”我说:“苏全孝,你被迫杀掉你最敬爱的父亲,就因为崇应彪那个贱人!现在快点拿起剑,跟我们一起杀掉他。”

    “蠢货。”崇应彪一脚踢开草地上我的头颅,我的头像个球一样滚出去,一瞬间我的世界天旋地转,额头磕到岩石,舌头牙齿被一块块的碎石碾磨成鲜血淋漓的rou片发出“嘶嘶”的怪叫。

    我又开始痛了。

    此时崇应彪眼中除了怔愣在原地的苏全孝之外什么也没有。

    苏全孝却完全不能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他呆滞得跟一个木头一样,片刻之后他终于反应过来,抱着头开始发出歇斯底里的质问。

    “为什么!”

    “为什么!”

    “彪子哥为什么啊,为什么我杀掉了我的父亲!”

    崇应彪在疯狂的咆哮后似乎慢慢接受这个事实了,接受殷寿完全不配合他让苏全孝复仇的事实,他看着眼前苏全孝,似乎在认真思考什么东西。

    滚到一边痛得喘不上气的我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

    崇应彪估计想打破苏全孝的后脑勺,扯出他的大脑,碾碎他的脑花,把那团人类赖以生存的记忆彻底踩入脚底,将那团调教失败的废弃品踹进河里,期待新大脑里长出一个新的苏全孝,一个一无所知、从未见过这些黑暗血腥面的苏全孝。

    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见过我的狠心人弟弟对殷郊那么干过,他把殷郊的脑子挖出来,把一捧脑花塞到嘴里吃了,太子乳白的脑浆顺着他的指缝溢了出来,暗黄色的脂肪层也被崇应彪囫囵地一嘴吃了下去,我的弟弟像个饿死鬼投胎吃掉了殷郊的大脑,希望通过这个方式获得殷郊拥有过的那些、他从未得到过的玩意,比如琴技,比如母亲,比如挚友,还有殷郊在摘星阁后会从密道跑向哪里的线索。

    快点把苏全孝吃了吧!

    崇应彪踩过殷寿的遗体。自杀完后的殷寿故意抽出喉咙里的长剑,直跌跌地后倒,让苏全孝看到他鲜血狂喷的悲惨死状。殷寿是一个到死都在算计的小人,他的死亡就是他计划的一部分,我的弟弟也是这种人。

    他利用殷寿的死,用双手扶住不断颤抖的苏全孝的双肩,苏全孝的剑尖已经反转指向自己,然后这把武器被崇应彪直接甩在了一边。

    苏全孝的神色凄苦郁郁难安,他的身体高大无比,跪在地上缩成一块的时候却像个孩子,凭生一些让人怜爱的情绪,就像家里被打得嗷嗷叫的狗。我忽然有一点明白为什么崇应彪会对他与众不同。

    苏全孝很软弱,而软弱正是崇应彪需要的东西。崇应彪需要软弱将自己从这疯狂的境地里逃出去。

    明白了这一点后,连崇应彪抱住苏全孝的一幕看起来都没那么刺眼。

    因为不管是我,父亲,殷寿,还是苏全孝,我们所有人都只是崇应彪手里的工具而已,我们的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让他将杀戮进行下去,我们虐待他只是为了满足他猎奇的 受虐欲。

    我想看崇应彪手刃苏全孝,用大刀沿着苏全孝颈脖的曲线一点一点地将苏全孝的脑袋剜下来,割掉皮rou,切碎脊骨,露出苏全孝三个脊椎点连起来的诡异微笑形状的血rou横切面。

    我要看他跪下,大张着手拥抱崇应彪,在最温柔的时候被崇应彪最残忍地杀死。然后他们会决裂,旧时光变成斑驳的碎片,一片片捅进身体,会成为日后反目时彼此捅进对方体内的利刃,会成为午夜梦回时最可怖的梦魇,会成为昏沉间骤然惊醒冷汗涔涔的最不堪入目的回忆。

    我如此说,并非我想看一场血腥戏目,相反的长大之后我变得成熟,不再像儿时喜欢虐杀。这么说的原因只是因为崇应彪不配拥有任何温柔,更不配任何的爱。

    崇应彪抱着苏全孝,和他一同跪在这草地上,如同两具快要一同倒下的尸体,我残暴无仁坏到骨子里的弟弟用堪称温柔的声线开口说话了,那股故作姿态的模样真令人作呕。

    他对苏全孝说,殷寿一直都在利用你,当时在冀州大战他根本没想过让你活下来,你只是他献祭给殷启的祭品,为的只是杀掉一个重要的质子表明质子旅只是王室的狗,要谁死谁就要死,你的死只是他向王室服软的手段,从头到尾都是被殷寿谋划好的。

    “当时我在死掉的殷启寝宫里搜到你身份的符纹,但你的尸体早就被风雪掩盖了,我跑回去看的时候什么都看不到,我刨了好几天雪地都挖不出你。”

    “我都不知道你在哪里死掉的,也不知道该怎么给你立坟,于是我拿着殷启的符纹给你立了一个野碑。”

    “真可笑啊,他们为非作歹留下来的用来观赏把玩的纪念品居然被我拿来当你的墓碑了,我跪在你坟前的时侯,我想着我再梦里见到你的话,我起码要在梦里跟你说清楚这件事,让你不要死得不明不白。”

    崇应彪说得又快又急,好像有什么催促他要此时此刻将所有话说尽,否则下一瞬他就即将迈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说,但我现在可以帮你复仇了,只要等到黎明,等殷寿复活我就可以帮你杀掉他,你想怎么折磨报复他都行,活剥,碎尸,凌迟,只要你想我都可以帮你,只要你在这里想做的我都可以帮你……

    苏全孝第一次打断他的话,这个出师未捷就死在城门楼下的蠢货红肿着双眼,哭喊道:

    “彪子哥,彪子哥,我都知道的啊,我都知道的啊!”

    他推开崇应彪,摇晃着站起来,走到殷寿的身边,帮害死他的仇人合上了双眼,后面他又一步一拐地走到我父亲崇侯虎那里。

    我父亲的心窝被崇应彪穿了个大洞,苏全孝走过来帮我把半只脚掉进河流的父亲尸首背到了草地之上,和殷寿并排放着,他甚至走过去把我的头颅拎起来,嘴里说着抱歉,请恕罪,将我的头颅置于我父亲旁边。

    我死掉的父亲因为人老,不能如我死掉还能说话,他只能敞开胸口的大洞,切成两块的心脏朝向天际,我不知道他的灵魂此刻在何处飘荡,将会以什么方式俯瞰这荒谬的一切,总之我真的笑出声来,为此刻崇应彪最想让其杀人的苏全孝居然反抗了崇应彪,把我们的尸首如同合葬般排好。

    好可怜啊,崇应彪。

    崇应彪被苏全孝推开的时候像被这位曾经的手下杀死了,他跪坐在原地许久不说话,我看到他用十指抓动自己的脸皮,脸上被自己刮得全是血痕,眼球下面的眼睑也都是血液,看起来像流了血泪一样。

    但我知道他没那么脆弱,他只是还在装模作样罢了。

    我看到苏全孝跪在我们几个的尸首面前,一遍又一遍地磕头,我问他在干什么,苏全孝说他想请我们原谅。

    原谅谁?

    原谅彪子哥。

    我发出一声惊天巨笑,我问他你没搞错吧,你没听见他说要怎么虐杀我们吗,现在掌握主动权的是你们,你何必向我们求饶!

    苏全孝说他不是求饶。

    他哭得沙哑的嗓音连说话都像是临死前幼鹿呦呦的哀鸣,这还不算求饶吗!

    我说你如果真的想求饶,就快跟我们去杀了崇应彪,只要在天亮之前动手,你就还有胜算,你还可以继续强jian他,他不会反抗的,你可以一边砍断他的手脚一边进入他,他会把你夹得欲仙欲死的……

    苏全孝大声喝止我说,够了!

    他的哭腔仍在,只是说出的话像个彻底的疯子,他说他希望我们能够放过崇应彪,不要再厮杀了,他看着觉得好痛,好怕。

    “青铜剑通过我喉咙的时候好痛啊,我这辈子都不要再受这样的痛苦了,可是彪子哥在这里每天都要被千刀万剐,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不能放过他。”

    “所以我求你们,放过崇应彪吧!”

    我刚想反驳,走过来的崇应彪一脚就在还在磕头的苏全孝踹翻在地,他坐在苏全孝胯骨上,一言不发地狠揍着刚刚还不舍得伤害一根毫毛的苏全孝。

    他一拳又一拳打在苏全孝脸上,用尽全力,毫不留情,打得苏全孝下巴脱臼,牙齿掉落,唾沫血液横飞,打得苏全孝的嘴巴变成稀巴烂,再也不能开口说话。

    一开始我能听到苏全孝低低的:“彪……子……哥……你也……放过……自己吧……”

    崇应彪根本不听他的话,他狠厉地锤击着苏全孝,咆哮道:“你又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殷寿故意挑拨离间,让我们东西南北四大阵地相互厮杀争斗,方便他掌控我们吗?!”

    “你知道殷寿威逼利诱我让我做挑起质子团互相残杀的诱饵吗?!”

    “你知道他对你这么好是为了背地里将你作为胁迫我的道具吗?!”

    “你,孙子羽,黄元济,整个北方阵,都不过是他手中的筹码,他需要我孝敬他做他的傀儡,四大伯侯的质子里需要一个绝对的坏种树立他的威望,需要一个鲁莽恶心的敌人让质子团相互猜忌,只听奉他本人的号施令,这些你都知道吗?!”

    “你死前他把叫进他帐内,告诉我下一个该提携哪个百夫长你知道吗?!”

    “他一直在利用你,你知不知道?!”

    崇应彪声嘶力竭地怒吼,吼到后面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殴打苏全孝了,他向后仰倒就好像一座宏伟的山脉倾塌,露出内里残破不堪的地貌和干涸的河道,他的脸上全是血,宛若这个混沌世界在他身上降临了一场永不停歇的血雨。

    苏全孝在他身下“呜呜呜”地叫着,他眼中的泪水比潮汐更汹涌,他一直摇头一直哭泣,血rou糜烂的嘴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是在用动作一直在说“对不起,我一直都不知道。”

    我的弟弟躺在地上“嗬嗬”地喘息着,如此绝望地仰天大笑着,仿佛有人在此刻夺走他的血rou,让他言语不能呼吸不再,只剩一副躯壳接受世界上最残酷的无尽刑期。

    他笑出血泪:“我也在一直利用你啊,你知不知道?”

    苏全孝从喉道中呕出血块,血泪纵横的脸像被切碎成一块块的尸体碎rou,破镜重凑般拼合在一起,割裂的瘢痕如蛛网蔓延,昭告着所有的所有都已经不能复原,他努力摇头,也不能将血rou碎块完好无损地黏连。

    打碎的,不可能复原,已经种下的恶因,只能开出最不能如人所愿的恶果。

    我们仇恨的一切,我们为之挣扎不休,却又因此灰飞烟灭的一切,岂是你苏全孝三言两语就可以原谅,就可以赦免的?!

    苏全孝真的太天真了。

    我的可怜又活该的弟弟啊,他如此用心的希望是那么的愚蠢,以至于他要狂嗥着重复自己的罪行。

    “不过你当然不知道,因为我隐瞒了一切啊!”

    “苏护向来与崇侯虎不合,北方阵也因此划分为两大派,你可是苏护的儿子,我要利用好你的身份收拢北方阵的另一批人。”

    “你被人欺凌不是巧合,是我一手安排的,我救你也不是因为我心善,是因为我要换取你的忠心耿耿!”

    “我欺辱你,让你给我洗衣做饭,我每日骂你怯懦不求上进,但我知道你每晚都在加练,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你不该来战场的,所以我逼你去处决那些死刑的俘虏,看着你一刀刀杀掉那些活生生的人,看着你崩溃大哭,我几乎以为我们能够成为一样的人了。”

    他惨笑着从地面爬起来,重新捡起掉在地上的剑,另一只手拎着苏全孝的领子将这个单纯的傻子从地上提了起来,狠毒的双目渗出毒液,像只垂死的致命毒蛛在濒死之际疯狂榨取腹腔的毒囊吐露出令人畏惧不已的毒液,逼迫每一个他想要的不想要的人远离他的身边。

    “殷寿只是背后的推手,我才是真正杀掉你的人啊,苏全孝!”

    “那一晚,我完全可以让你跑的,我真想让你跑啊,可我做不到啊,我真的做不到啊!”

    “我没办法放弃到手的权力,我没办法对不起我自己的野心,那个守在外面的兵就是我安排的!”

    “殷寿根本没跟我说任何关于你的决定,是我怕我心软放跑你,特意安排在外面监督自己的士兵,一旦你逃走的话,我安排好的一群兵就会立刻把你捉回来!”

    “只要你活着,就会毁了我的前途,所以我送你去死,我眼睁睁看你当着这么多人面前毫无尊严地自杀撞剑而死,当时想我真他娘的不是个人啊!”

    苏全孝颤颤巍巍地站定,他本来比崇应彪高点,但在此刻无比疯狂的崇应彪面前他竟变得如此渺小,如奔腾江河般的疯狂铺天盖地地向他涌来,惊涛拍岸一样将他淹没。

    崇应彪的质问飘荡在这天地间,好像要震碎这似真似假残忍无情淡漠一切的万物。

    “我以为我能坦然接受你的死的,为什么你死掉的时候我会这么痛苦?崇应鸾虐待我的时候我都没这么痛苦过,崇侯虎送我去朝歌做质子的时候我也没这么痛苦过,殷寿逼迫我残害其他人,我被所有人不理解恶心嫌弃的时候我都没这么痛苦过。为什么啊,苏全孝?!我搞不懂啊,我搞不懂这折磨我的是什么,为什么在你死后我会这么伤心,到手的实权也不能抚慰我的内心,我真想你啊,苏全孝,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他在高声的质问后丧失所有的气力,抓着苏全孝的手瘫软地跪了下去,此刻他高昂的声线褪尽,毫无掩饰得接近赤裸,他说:

    “我对不起你啊,苏全孝,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赔罪,我就想让你复仇,跟我一样向所有人复仇,这样你就可以开心了吧,我猜。”

    “所以我求你,杀掉殷寿,杀掉我吧!”

    崇应彪将剑放入苏全孝的手心,握紧苏全孝的手将剑达在自己的颈侧,摆出一个自刎的姿势,以人生最卑微的姿态跪在地上求苏全孝杀掉他。

    可是苏全孝挣开了他的手,他把崇应彪低下的脸重新捧起来,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地砸在崇应彪鲜血横流的脸上,如慈悲的细密春雨冲刷了这片仇恨泥土的所有罪孽,他连哭泣都是如此温柔,泪水顺着崇应彪的眉梢眼角带走他淌血的哀愁。

    他说彪子哥,我不在意那些的,我知道你很多话都在骗我,我也知道世界上根本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帮助我,你说你在利用我,我并非完全不知晓,只是在我看来别有用心的帮助和没有心机的帮助都是帮助,我分不清他们的区别。

    苏全孝似乎在刚才呕出了所有的偏激,连肌rou都在下意识扯出一个天真真诚的笑容,崇应彪的疯狂反而让他镇定下来,因为他意识到了这个时候的崇应彪需要他。

    他抱着崇应彪的脸,笑得如此温柔:

    “我很笨,也很蠢,如果不是彪子哥的话,我一定早就被人利用去送死了吧。彪子哥嘴上说你在欺辱我,却又教我箭术,又教我剑术,我现在还记得有一天暴雨我们跟军队走散了,躲进一个山洞里,我睡着的时候你把身上的狼皮披到我身上,你以为我睡着了,但我其实什么都知道。”

    “照顾我是很没有意义的事,但你还是做了,你并非是你口中的那么无情。我同样隐瞒了你很多事,其实帮你洗衣服我很开心,我不觉得委屈,能帮你做事能报答你我就很开心了,我现在还记得当时那头野猪冲过来的时候你是如何挡在我面前的,你险些丧命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已经发誓要用一生去报答你了。”

    “可我却一直没起到什么作用,我实在是想不透什么阴谋诡计,没有彪子哥的话我恐怕在质子团里活不过八年吧。最后能为你去死,能帮你完成你的追求,我并不后悔,我很荣幸。”

    可崇应彪颤抖着身体说,你不复仇的话,你真的能够得到安宁吗,殷寿和我对你做了那么多事,你真的不要向我们复仇吗?

    “你不恨我们吗?”

    “恨就一定要复仇吗?”苏全孝反问。

    他笑着说:“我早就放下啦,彪子哥。”

    “我死的时候想,好痛好痛,可我又想起在质子营里跟你吃的烤兔,皮rou炸得滋亮脆香,你和我都吃得好开心,想必那兔子也是也不愿意就这么死去的吧,但为了他人的欲望成为祭品的话,也算死得有价值吧。”

    “我恨过父亲,他说我是他最勇敢的儿子,然后我去自杀的时候我恨死他了,可我都要死了,想这么多太累了,我干脆就不去想了。”

    “你知道吗,我死前只能想起哥哥,meimei,父亲母亲,还有你,想起那些年和你共度的时日,我很快活,那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死亡也可以成为一场解放,可以让我免于疲惫,免于我不想做的一切事,让我只需要安静地想你。”

    “可我从小就是一个没什么志气的人,彪子哥,我跟你不一样,我死了跟没死没有多大区别。可你不一样,你还有这么多野心,这么多理想尚未曾实现,就这么死去对你太残忍了。”

    苏全孝捧起崇应彪泪流满面的脸,蜻蜓点水般吻过他的额头,赦免了我弟弟无人饶恕过的罪行。

    “我希望你度过无悔的一生。”苏全孝说。

    我弟弟第一次哭得不能自抑,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崩溃地嚎啕大哭,按理说我应该嘲笑他的滑稽,但我同样泪流满面,居然也希望在某一刻得到真正的解放。

    苏全孝吻掉崇应彪的泪水,他的动作如此轻柔,不含一点情欲,更像是顶礼膜拜,虔诚地礼敬。他同样跪下来,和我弟弟保持同一样的高度,温柔地拥抱,像是长大后的幼鹿重新走回密林,佯倘在厮杀后万分疲惫的母狼的怀里。

    他是被狼带大的,可他依旧保持着他的善良,他说他想将我弟弟从现在的痛苦里解放出来,所以他跟我们下跪,跟我们求饶,我弟弟无法卑躬屈膝做的一切他替我弟弟做,他想让我的弟弟不再痛苦,也不再仿徨,他希望所有人能够放过我的弟弟,更希望我的弟弟能放过自己。

    苏全孝说,彪子哥,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恨过你,但我还是要说,彪子哥,我原谅你啦。

    他最后说,我的人生已经结束了,但彪子哥你还活着,你的人生还这么长,我衷心期盼你能够像以往那样无畏地追逐,追求你的理想,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战胜这些仇恨吧,彪子哥。”

    当苏全孝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天际的光晕也慢慢渗透了大地,我看见朝霞一点一点地升起,万道霞光照在我们身上,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股形神俱灭的痛楚。

    这是一种毁天灭地的痛苦,几乎要将我们炙烤得灰飞烟灭,有那么几个瞬间我以为我将彻底死去,就像崇应彪手中环抱的苏全孝消散掉的碎影一样烟消云散。

    我的父亲痛得直接活了回来,殷寿也被折磨得发出凄厉的嘶吼,我痛得满地爬行,走马观花般想起人生的诸多记忆,甚至想起我尚不记事时牵着崇应彪的手去看父亲狩猎,父亲的弓一箭贯穿那头蜜獾的胸口,猎物赏给了我和弟弟,我和崇应彪一人一半,那时的我们没有利益的纷争,没有继承的矛盾,我们平分一切,是多么的天真,多么的快乐。

    可惜一切都回不来了,我在痛苦的混沌中看着崇应彪抱着手中已经消散的幻影,嘶吼着跑到河边,他不愿意接受这一切,不愿意接受他好不容易复活的苏全孝再一次死在他面前,他声嘶力竭,从灵魂深处迸发出一阵痛苦的长啸,如此尖锐绝望不甘,如此缠绵深情至死不休,他毫不犹豫地投入涛涛河水中,用死来抵挡这一切的降临。

    那一刻,我明白,我们又一次无法解放了,崇应彪的执念不散,我们的痛苦将会永远轮回。

    可崇应彪怎么可能会放手,崇应彪,我的弟弟,他是永远不会放下的。

    因为真正无法放下的,正是那些经历过的美好事物。

    我痛苦地抱着头,发出哀鸣。